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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回酒绿灯红孀妇怨枫丹荻翠估人船

  话说前回书中说到周氏正同王老老闲谭,意思要请王老老装着她的仆妇,随她去到镇江。这句话未曾出口,便听得崩东一声,揣度这种声息,定然不是一种好声息。谁也不疑惑是王老老恼了,定由是她一只拳头打落在周氏鼻上,问她一个可还敢倚富欺贫将良作贱的罪名。咳,诸君诸君,如若王老老果然有这一种骨气,在下这部《广陵潮》小说也不用编了。须知在下这部《广陵潮》小说,却罚誓不会有这样的好人。原来王老老听见周氏口音,已知其事,喜得心花怒放,身不由己,便推金山倒压柱,插烛也似的拜将下来。还用着那一颗皱纹叠叠的头皮儿,崩东崩东碰得地上价响。周氏谦逊不得,也就端然受了她一个八拜。

  周氏此时已揣着王老老情愿做小服低,便不似适才还同她绕着圈儿说话了。便高高坐着,厉声喝道:“王妈,你替我倒一钟茶来。”王老老忙答应着,倒了一钟茶,递在周氏手里。周氏又嗔道:“王妈,你眼睛敢是瞎了。地下这样乌糟糟的,也不扫一扫。”王老老道:“是,小妇该死,停刻就来扫。”周氏见王老老十分妥贴,简直一毫看不出作伪的毛病,心中大大快乐,重复喊道:“王妈,你来,我分付你的话。”王老老果然垂手侍立在一旁静听。周氏道:“你的太太明天出去少几个钱使用,你有钱可报效些来。”

  王老老心里一想,说:“不好,怎样当奴才的还要拿出钱来报效主人,这可不是头路了。王老老也是个老奸巨猾,便笑着笑道:“小妇有一笔钱,是借给我们间壁修脚王二的十块洋钱,是加一的利息,如若太太要用,小妇明日向他索得来给太太,可使得使不得?”周氏道:“这有甚么使不得呢,你便回去快快收拾,后天一大早你再来伺候罢。”王老老答应了几个是,便自回去了。

  这一天清晨,周氏早早起来,收拾齐整,王老老果然将洋钱携得来,交在周氏手里。周氏穿的衣服,虽不十分华丽,却是她当日陪嫁过来的,一色大镶大滚。单论她的袖口儿,足足有一尺二寸来宽,头脑子后面便拖着那一个七寸长的鬏髻。八宝银环,一挂一挂的垂在肩上。雪白的一个铅粉大脸,嘴唇上染着透鲜的胭脂,红得可爱。眉梢眼角,唇缝耳根,却隐隐露着牙黄色的皮肉。兀自命绣春拿一面镜子,捧在自家跟前细细赏鉴。一会儿又将两只袖子合拢过来,垂头闭目,像做新媳妇儿模样。正自等得不甚耐烦,好容易外面有人报进来说:“富公馆命了一个家人,带了一乘小轿,来接周氏上船。”

  周氏听见轿子两字,真个悠悠七魄渺渺三魂,几乎乐得死了过去。原来周氏自出娘胎,一生也不曾坐过轿子。便是她出嫁那一天,也不过骑了一匹毛驴儿,跑到田焕家里。如今却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儿,头一遭。她也更不迟延,扑扑衣服站起来就跑。一直跑出店门口,王老老也便紧紧跟着。此时店里店外也围了一众的人,望着周氏,周氏好不得意,还笑对田焕扭头扭颈的说道:“你在家好好照应着门户,我是去了。”

  那富公馆的家人看见周氏出来,吆喝了一声道:“呔。”将轿子打过来,便有两名轿夫,将轿子抬在绣货店门首,家人便将轿帘子高高揭起,周氏到还爽快,跨过轿杠,弯着腰,低着头,直望里跑。跑到里面,不由连珠价叫起苦来,只觉得黑洞洞的,再也掉不转身子原来周氏做梦也想不到坐轿子是要背着身子进去的,事已如此,也只好委曲些,便一团糟儿伏在里面。那个家人又不详察,早已将轿帘放下了,轿夫抬起来如飞而走。可怜周氏此时在轿子里脸对着轿子的后沿,反将一个屁股高高撅着,差不多要露出帘子外面来了。周氏心里估量说,怎么人家说起坐轿子来,好似十分快活的事,如何我坐着也不觉得甚么。况且要像这样坐法,只须整坐一天儿,便也要了我的狗命了。周氏正自不耐烦,又经着这一颠一播,真个几乎要滑出来。她老实便将两条腿微微挂出帘外,无巧不巧,她那裤管里又闹出笑话儿来了。只见她走一截路,裤管里便坠下一叠粗纸儿,走一截路,裤管里又坠下一叠粗纸儿。可巧那卜府的家人又是个贪小的,远远望去,疑惑是甚么洋钱票子,便随手拾起来一看,见上面斑斑点点有些血迹儿,闻一闻很是腥气,忙望地下一掼,骂道:“呸,晦气晦气。”引得个王老老暗暗发笑。

  走不多时,早到钞关城外。那个家人引着轿子到河堤下首,从帆樯林立之中,有一只五官舱的坐船,船杆上高高悬着前任山东兖州府正堂富十个大字的红旗儿,被风吹得瑟瑟有声。船里众人都来齐了,大家刚议论着周氏,见岸上有顶小轿子如飞而至,知是到了,大家都也倚在舱门口瞧望。只见那家人命轿夫将轿子放下,早把帘子揭起,良久良久,只不见周氏走出来,众人吃这一惊不小,再一看那里有个周氏,好像那顶轿子,只抬着一个大衣包儿。卜书贞先喊起来,说怎么样?……说着身后便走过几个仆妇,跑至岸上,好容易才看见那轿子里有些活动了。再加着几个仆妇,带拖带扯,才把周氏扛得下轿。可怜周氏此时两只脚正在发麻,一点儿也不能走,大家搀扶着,一步一拐走上跳板,将那块跳板震得轧轧响,吓得美娘等人都替她捏一把汗,大家也便都回舱里。卜书贞先笑道:“阿呀,我今日怎么请到一个黑猪。”

  众人也是一笑。这个当儿,周氏已走进舱来。舱门苦不甚高,她又只管仰着脖了直进,早听见的一声,周氏额上已碰了一个老大瘤儿,也疼得晕了,又忍着不敢叫唤,恐怕人笑话她。周围一看,却都是一半见过的,惟有旁首坐着一位美人,珠宝灿烂,神态端凝,身旁一列的站着些俊俏姑娘,有捧着漱盂的,有持着蝇拂的,她一恍惚,疑是到了那座神庙里,遇见宝殿中间东岳娘娘,不由的要拜下去。还是何氏忠厚,赶得上前一把将她扯住,便告诉她道:“这就是卜太太,大家行个平礼罢。”

  周氏才明白过来,叠着两个大袖子,深深的福了几福。卜书贞忍不住好笑,将头掉转过去,也不理她。周氏伸伸缩缩的向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却好王老老也走进舱,见周氏坐了,她也忘记是周氏请她来当仆妇的,不由的也挨着周氏坐在下面。内中只有何氏及三姑娘是见过王老老的,心下正在纳罕,却恼了一个卜书贞,大声喝道:“这是谁?怎么也坐入咱们舱里?”周氏忙答道:“不瞒太太说,这是我雇的一个仆妇。”卜书贞怒叱道:“奴才,这样大胆,你们替我快快赶她出去。”话未说完,早见船头上跳入几个男女仆从,吆喝着王老老,王老老才转身出来,口里还咕哝着说:“这是那里说起,我可。……”

  周氏忙递了一个眼色,王老老才不开口。锣声一震,船便开行。出了瓜州口门,已是午饭时候。江面上薰风习习,吹得众人十分爽快。舱中开了午饭,大家谈谈说说,颇不寂寞。红日西斜,已抵镇江码头。一个不提防,早跳上许多彪形大汉,每人扛着一根木棍,蜂拥而至。接着更有多人一张一张的红纸片儿,排头递在人手里,呐喊着大观楼呀,六吉园呀,万全楼呀,三益栈呀。周氏几曾见过这种情形,面上早已吓得雪白。便连朱二小姐、美娘、三姑娘、何氏、章绿绿、章翠翠等人,都有些害怕。好容易被卜府上那班管家驱逐走了。然后一顶一顶的轿子,都抬到船头上,挨次上轿,

  周氏却十分留心,看着别人坐轿子的规矩,才恍然大悟。惟有卜书贞、三姑娘、朱二小姐都是自己带来的官轿,轿尾衔接轿尾,足足的排列了有一里多远。那些丫头仆妇们你嬉我笑,纷纷攘攘,争着上轿。朱二小姐从轿里偷眼向路旁瞧看,真是人烟辐辏,车马纷驰,是个繁华世界。刚自沉吟,早看见面前轿子已抬入一座高大洋房里,门头上隐隐露着几个大字,是大观楼安寓客商。朱二小姐知是到了栈房了,栈房里帐房先生,见这种气派,不由的笑脸相迎,招待得十分周到,腾出后面一座五间大厅,让卜书贞等人居住,其余男仆都住在前一进。不多一会,茶房拎着开水送进来。那些丫鬟接过,泡茶的泡茶,绞手巾的绞手巾,梳具陈设了一桌。诸人重新盥洗,各人有随身的衣箱,各人的女仆都检出来给各人穿换,真是花娇月媚,玉润珠圆。惟有周氏独暗暗叫苦,自己却没有带着换的衣裳。天气又暖,一天缠得下来,那汗已经湿透了,渐渐露出些龌龊气味,别人也都有些觉得,却不敢说。惟有卜书贞先嚷起来,羞得周氏脸上红晕一直涨到颈项里。卜书贞笑道:“这如何使得。回头便向一个小丫头说:“你去将咱箱子里拣两件衣服送给周太太穿,没的不要将人薰坏了,咱这里还有香水,多多的替她洒些。”

  那丫头笑着将周氏带入一间房里,命她脱了上身衣服,很命的用手巾擦一擦,然后才将卜书贞的衣服替她换好。不料卜书贞的衣服比周氏穿的尺寸紧小得许多,周氏穿起来,别的不打紧,只是那两个大奶膀儿,躲藏不住,隐隐约约,一直拖到肚脐底下。卜氏笑道:“咱们怎么样顽法?咱先叫他们雇马车去。”

  周氏接着说得:“这怕不稳当罢,在我看不如雇一个二把手的小车儿,坐着又舒服。”众人笑了一笑,也不理她。一时马车已到,周氏一眼看见那马扬蹄奋鬣,死也不敢上去。好容易见众人都坐上了,自己才慢腾腾的扶着上去。只见走过一个家人向卜书贞那个马车旁边,垂手弯腰,低低的问了一声,卜氏皱着眉答道:就是岭南春罢。家人答应了一声是,便向头一座马车上那个马夫扬一扬手,马夫便抖起丝缰,平空价驰去。周氏起先好生害怕,过了一会,她也觉得快活起来。她坐的车子,却同朱二小姐以及章翠翠姊妹在一处,她不觉感慨起来说:“如今这镇江地方真是热闹得很了。别的不说,就是这些三弦二胡月琴琵琶都一件一件的栽到大路上来,又这么样大,又这么样长。”

  朱二小姐怔了一怔,简直不知道她说的是些甚么。周氏见她们不懂得,格外着急。却好走到一处,便用手指着道:“哪哪,这不是个琵琶么?”朱二小姐顺着她的手看去,原来是一根德律风的电线杆儿。”朱二小姐笑道:“不错不错,这原是外国人弹着玩的。”章家姊妹两个笑得几乎断了肚肠。刚闹着,那马车忽的停住了。众多仆妇,都纷纷先下车子来搀扶卜书贞一干人。王老老却不曾等车子歇好,她便望下一跳,那车子余劲,早把王老老掀翻在地,跌了一个狗吃屎。周氏站在旁边,气得骂起来说:“王妈,你这个不上抬盘的东西,你便连个马车儿也不曾坐过。你看我也不曾像你,你究竟是个当奴才的命。”

  王老老正跌得昏天黑地,又听着周氏这一顿毒骂,不由急得也跳起来说:“好好,我也不当你的奴才了,我回去还做我的收生婆,我这奴才须是你请来我充架子的,并不是。……”

  周氏听王老老揭她的短处,走上前来要打她。王老老更不怠慢,便顺手一推,将周氏踉踉跄跄推下好几步远,却好一脚踏到美娘那只金莲上,美娘十分疼痛,引得路上的人都立定了瞧看。卜书贞见此情形,勃然大怒,便命家人去抓王老老。还是何氏同朱二小姐丢了一个眼色给卜书贞,大家劝着,都纷纷进入岭南春大餐馆陆续上楼,楼梯尽处,便是一面穿衣大镜。周氏刚走在前面,猛不防直望里跨,那里知道不曾跨得进去,反将十个脚指儿撞得肿起来。三姑娘笑着上前将她一扯,左绕右绕才绕入一间屋子里,桌上都披着白布,又五颜六色的放着许多玻璃杯儿,瓶儿。周氏暗想原来这人家是带孝呢!于是卜书贞坐了主位,其余的人都纷纷列坐下来。仆妇们雁字般的侍立在侧,这才见走过几个小厮,安放下许多银刀银叉,却没有筷子。周氏心中好生纳罕,也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甚么药。她此番却打定主意,再不多嘴,怕人家笑话,老实瞧着人甚么样,我便甚么样,想再不至于闹出岔儿来了。一霎时只见那些小厮递过笔砚在卜书贞面前。卜书贞笑道:“就请咱们先生写罢。”

  朱二小姐笑了笑,便将笔砚接过来。又听见大家嘴里叽哩咕噜说了些,朱二小姐又写了些,一会子又对着周氏问道:“周太太吃甚么菜?”周氏想道,原来他们是在那里弄着菜吃呢,这又何难,我可算是这里面的老内行了。便提高喉咙喊道:“田菜头拌豆渣……风蛤子炒咸菜。……”周氏才说了两句,引得满座的都笑起来。卜书贞望着朱二小姐道:“好先生,你随意替她写写罢。再停一歇,怕这位周太太家里的臭乳腐胡萝葡都好出来了。”

  朱二小姐这才忍着笑,又写了几样。席间无事,卜书贞遂同周氏问长问短。周氏十分高兴,滔滔不绝,几乎不把她同田焕睡觉的笑话儿都说出来,引得大家说一阵笑一阵。……看官且住,须知道周氏这妇人,也是一个狡猾人物,除得这洋场风景,她是不曾见识过,何至于应酬之间,也弄得个丑态百出呢。只是她心里过于将卜太太看得高了,她两只眼睛瞧见卜太太的光彩,一双耳朵听见卜太太的声音,便从喜欢里生出一番敬畏,不由遂将自己的五官百骸,俱有些听人使用,这也没有别的道理,老实说便是个受宠若惊罢了。士大夫像这样的多着呢,周氏还算是个可怜。

  正谈笑之间,各菜次第俱到。周氏见人用叉,她便用叉。见人用刀,她便用刀。却还没有差错。吃到第五样菜上,她这盘子里是一样黑黑的东西,用叉子叉着,莫想动得分毫。一时性起,举起那飞快的刀,劈头砍去,果然被她砍了一块。周氏吃了几杯香槟酒,稍有醉意,不禁举刀狂笑。顺手便将刀上砍的那块牛排横着向嘴里送进,又将刀子平拔出来。这一拔不打紧,周氏那张嘴巴,已如豆蔻破瓜,猩红狼籍,点点滴滴的淋了一袖子的鲜血,她还不曾觉得。众人大惊,便走过一个小厮,递了一张白纸过来,将嘴上血迹抹去。只笑得个卜书贞花枝招展。朱二小姐笑道:“本来呢,周太太嘴上的胭脂,到这时候也淡了,这么一刀,格外觉得娇艳些。”

  周氏将头一扭道:“我不信。二小姐既欢喜这样,面前现成的刀,怎么不也试试儿呢?”三姑娘笑望着朱二小姐道:“好呀你这可给人家问住了。”朱二小姐笑道:“姐姐,你可记得他说的那句话儿,怕我再割一刀,万一同周太太长合了缝,可不坑死人么。”说毕,掩口大笑。三姑娘笑道:“这些话提他做甚,那也不是人做的事。”卜书贞同章氏姊妹都解不出她们说的是甚么。卜书贞笑道:“有甚么话,为甚不爽爽快快的讲出来,咱不许你们打哑谜儿。咱嫂子快告诉咱。”三姑娘被卜书贞逼不过,才笑着将伍晋芳小时候同小翠子割肚皮,要想长得联合在一处的事说了。卜书贞笑道:“呸,咱们大哥哥也算是个会淘气的呢。”众人吃过了番菜,仍坐着马车,又到群压髦儿戏园里看了戏。是夜仍回大观楼寓处。第二天便是三姑娘转请卜书贞。第三天是章家姊妹请。第四天是美娘同朱二小姐公请。第五天是何氏请。第六天又是卜书贞请。这般轮流了去,耽搁了已有七日。周氏看她们这样挥霍,每天至少还要用得三四十元,可把她那腰里揣的十块洋钱,吓得缩头不迭,再也不敢出来了。再三思索,却便也不好意思,趄趄的露了一句要请客的话。卜书贞大笑道:“周太太,你可不用呕咱发笑了,你将那请客的钱,好好的还替咱带回去,雇个仆妇使唤使唤,犯不着拿着自家亲戚替你充架子。”

  卜书贞才说到此,王老老却好立在旁边,忙插嘴道:“阿弥陀佛,你太太可是青天。”卜书贞听见王老老说话,骂道:“这里许你插嘴吗!快替我滚开。”又笑对周氏道:“我听见你的媳妇儿,很贤慧,怎么你还常常欺负她,你须知道咱的性子不好,你若是还照这样干法,咱是饶不过你的,你听咱的话,比请咱吃酒咱还欢喜,你懂得懂不得?”

  周氏被卜书贞这一顿嘲骂,直气得个发昏章第十一,却又不敢当面驳回她,只低着头,那两边腮颊儿,也就鼓得像个癞蛤蟆一般。还是三姑娘觉得卜书贞说的话也太辣了,便搭讪着说道:“周太太,你不必着慌,今日还让我们这位姑太太请我们,我们明日可也该回扬州去了。这几天荤腥油腻,吃得人怪厌烦的,明天晚上拣一个中国酒馆,我们吃他一顿便饭,大家上船就让周太太做个东道主人,众位太太们看可好不好?”

  朱二小姐望着三姑娘看了一眼。卜书贞道:“不行,咱还不曾乐得彀呢,怎么你们都要回去了,老实说,我也不再在这地方多耽搁,我们好好的再耍十天罢。”三姑娘笑道:“阿呀,你太太是瘫子掉下井捞起来也是坐,别人家却还有事呢。”卜书贞笑道:“惟有你着急,可不是防着我们大哥又在家勾搭上甚么小翠子了?”三姑娘笑道:“你总没有正经话讲,只管疯疯癫癫的,你爱在这里,你一人在这里,我们大家是要失陪了。”

  美娘同章氏姊妹也都说是不能再耽搁,下次等着上海秋赛的时候,再到上海去看跑马罢。卜书贞这才不得已,答应了。次日命家人雇了一只大座船,泊在码头上,嘱付船户伺候,夜间到船上歇宿,五更开行。当晚开发了大观楼栈房的帐,结束停当,分了一大半仆婢在船上预备一切。此处大家轻车减从的拣了一家酒馆,仍然团坐下来。周氏见卜书贞肯扰她的酒,面上到也十分光辉,一入了座,她也拣着一个主席坐下,先命跑堂的端上八个碟子,她一一问过价目,又点了一个海参头菜,跑堂的喊了一声八百八。周氏便老大不耐听,说可有便宜些的没有?跑堂的道:“这算是小碗的了,大碗的要一千二百四。”

  周氏道:“你们镇江这海参卖几多钱一斤?我们扬州至贵也只得一百二十八,便饶你这碗头菜要用一斤半海参,也只得一百九十,二十文酱油,一匙荤油,甚么葱儿蒜儿,外加几片鸡皮几片火腿,统共也要不了四百文,怎么天高地远的说着这样大谎。”跑堂的也被他说得笑起来,答道:“你这位奶奶也不用吃海参罢,这上面有刺呢。”

  卜书贞看见周氏这个穷样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回头望着一个仆人低低说了一句,那仆人如飞的向跑堂附了耳朵,顷刻之间,鸡猪鱼鸭,摆了有十几样,热腾腾的送上桌来,急得个周氏搔耳爬腮,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依她性子,便要哭着走了。又怕卜书贞发脾气,勉强陪着她,立意也不举筷子,面上只管一会青,一会白,一会红的,在那里开染坊公司。卜书贞却是指挥如意,只管端着大酒杯儿,一杯一杯的强着别人喝酒。杯到了周氏面前,周氏刚待推辞,卜书贞笑道:“你太太若是恼着咱,就不必喝。”

  周氏听见这句话,连忙端起杯子,酒到杯干,接连几次,周氏到喝了有十多杯酒。别人见周氏这般豪兴,也来敬她一杯,她死也不肯喝。卜书贞笑道:“还是让咱来劝她。”又举起杯子吃干了,照着周氏,说也奇怪,周氏见卜书贞酒杯到来,她不由的就一饮而荆卜书贞酒量本来是好的,你想周氏那里拼得过她,惺忪着两只醉眼,早有些模模糊糊起来。三姑娘等见卜书贞今晚的酒也有了好几分,遂止着她们罢饮,胡乱吃了些饭,跑堂的将帐条送在周氏面前。周氏问道:“这帐上是几串钱?”跑堂的笑道:“十三元三角三分三。”

  周氏一听顿时失色,狠狠的从腰间掏出十块洋钱望桌上一掼,说:“我也不还你的价,将这个拿去罢。”跑堂的刚待说话,卜书贞站着笑起来说:“周太太你请放心,这个东道,咱不要你做的。然而一毫不领你的情,你也过意不去,咱替你做主,赏几文给你这王妈妈,算她不白白跟你跑了一场罢。”于是便在周氏那十元里面拈了五元,递在王老老手里,其余的还叫周氏揣起来。王老老千恩万谢,喜欢得无可不可。酒帐自有卜书贞的家人算过,这才大家上轿,都向码头上抬来。其时星月满天,照得那江面上如万道金蛇。岸上的电灯,同隔江的渔火,都在那里一闪一闪的摇曳。夜风拂面,水气侵衣,大家都有些爽快起来。惟是时已不早,东船西舫,并没有一点声息。众人步入舱里,独有卜书贞倚着一个短鬟,立在船首,只管望着江水发怔。朱二小姐也笑将起来,一把拖住卜书贞袖子,狂笑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卜书贞也大笑道:“先生,咱须不同你之乎也者的胡闹。你看这水里凉月,不是滴溜溜团圆儿的吗?咱知道世界上的人,定不如他。卜书贞一语未毕,忽然涕泪交下,呜咽得一字也说不出,此时转将舱里的人都吓呆了。便有仆妇递过一盏醋汤给卜书贞同朱二小姐并喝,朱二小姐喝了两口,觉得清爽些。那卜书贞只是泪落不已。三姑娘勉强笑问道:“姑太太,你觉得怎么了?吃酒只须吃酒罢咧,怎么一会儿又伤心起来?”

  卜书贞道:“咱的心事,岂你所知,咱要哭的时候多着呢。不过清醒白醒,也叫人听着奇怪。如今借着这杯酒发泄发泄咱的委屈。你莫疑惑咱便会醉了。咱此时很不愿意见这凉月儿,他若是不依尽管对着咱笑,咱会跳下江去,将他抱回来,看这凉月。……”众人听她的话若疯若癫,齐围拢着他说道:“凉月儿已没了,你进舱往炕上歇着罢。”

  卜书贞又哭道:“可怜一个凉月儿,天也不许他团圆呢。咳天呀……天呀。”说到此,简直放声大哭,急得何氏等人暗暗叫苦,说不该让她喝醉了,舱里面还醉倒一个呢。还是卜书贞的丫鬟,知道卜书贞的脾气说:她们太太每逢春秋佳日,当那花前月下,都要痛饮,痛饮之后,往往痛哭,也不是为异,不如让她尽性哭够,也就罢了。于是缓缓将卜书贞扶坐在一张椅上,真个君山之涕,阮籍之哀,足足哭了有半个时辰,方才止泪,神志也清楚了好些。这里雪藕水梨成片的喂着她,她刚待进舱,猛然听见邻船上有一个娇滴滴的喉咙,哭得格外沉痛。卜书贞大惊,说天下竟还有同咱一样会哭的,一叠连声命人快请他过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十回雌押衙隔江劫美丑司事拦路求人

  其时大家都向舱里走进。章氏姊妹也觉得有些眩晕,相与伏在桌畔。惟有周氏四仰八叉,睡在炕上,像个死人一般,酒气薰蒸,口里还一溜一溜的淌着白沫。卜书贞指着周氏笑道:“像这般糊涂东西,你们莫瞧不起她,她到是有点福泽儿呢。”卜书贞刚在一张炕上坐下,侍儿递过一盏新泡的普洱浓茶,便听见船头上水手高叫道:“打扶手……打扶手。……”少顷已见几个丫头笑盈盈的拥着一个女子进舱,愁眉泪眼,薄粉慵脂,穿了一身花洋纱的褂裤,泪痕兀自未干。有个丫头上前笑道:“这位奶奶起先不肯上我们的船,我因为太太是定要见她的,我们才齐打伙儿将她搀得来。”

  卜书贞看那女子虽然是小家碧玉,到生得怪可爱的,不禁笑着问道:“你是那里的人,为何在这小船上哭?你可有丈夫没有?”那女子见卜书贞问她,她先飞了一个眼光,将舱里诸人齐齐打量了一番,却都是不曾见过的,便答道:“适才在船头上痛哭的,想就是太太了。我虽然猜不出太太哭的是甚么事,然而却触起我的愁肠,不料却由是惊动太太。太太不问起我的丈夫,到也罢了,提起他来,我好生怨恨。太太,我的丈夫是抛弃我的了。”卜书贞道:“这还了得,你丈夫为何抛弃你,这种薄幸的人,可惜咱不认识他。咱若是认识他,管教替你出气。你这丈夫姓甚么?”那女子道:“姓伍。”卜书贞将头扭得一扭,笑望着三姑娘道:“这可弄到你们一家去了。”朱二小姐暗中将三姑娘衣服一扯,说:“姐姐你快问这女子叫甚么名字?”三姑娘便也笑道:“你几时嫁给这姓伍的呢?”那女子道:“说也话长,我岁上便嫁给他了。后来因为兵乱,生生的折散过了几年,我还遇见一个白胡子的老者,曾托他带了一件最要紧的什物转交给他。我以为他见了这什物,便该也来寻访我了。谁知后来也没有下落。东飘西荡,如今又流落在这个镇江地方。今夜凉月儿十分光亮,我也不曾睡觉,正坐在舱里,猛然听见太太们哭得这样沉痛,说凉月团圆儿的道理,太太自己尽不如这凉月,可知我还更不如太太们这样热闹呢。”

  三姑娘听着这女子说话,心中已暗暗猜着几分,便很有些不愿意说:“你这几年,可另嫁着别人?”那女子又流泪道:“有一个姓宋的,他便是拐我的了。他们此时又到那里,我不知道。他也不能便算我的丈夫。”卜书贞大笑道:“你既然想忆着你那丈夫,为何在先不想个法儿同他联合长在一处呢?”卜书贞这句话,原是因为日前听见朱二小姐说伍晋芳当初曾同过一个小翠子割肚皮的事,如今拿来取个笑儿。谁知那女子听见卜书贞说到这里,不禁抬起双眼,向卜书贞瞧得一瞧,又低头下去,似乎盘算甚么似的。卜书贞最是玲珑不过,猛然笑道:“阿呀,你的名字,可有一个翠字不是?”

  那女子惊道:“不敢。请问太太莫非便是姓伍么?”卜书贞大笑跳起来说:“奇极奇极。可谓巧遇,咱却不姓伍,你的太太在这里呢。”说着便一把将三姑娘拖近小翠子面前,又招呼小翠子道:“你还不快快磕头。”此时大家都拍手叫绝,说这是从那里说起,无意之间,会碰见这个人。三姑娘被卜书贞拖住,勉强受了小翠子几拜,内中却恼坏了一个朱二小姐,任着她们在那里热闹,她只管鼓着两个腮颊儿,一言不发。只听见卜书贞笑道:“翠姑娘,你遇着咱,是你的造化了,咱带你转回去,双手交给咱的大哥,也不枉咱们白白向这里跑了一趟。”又笑对三姑娘道:“你看怎么样?可不怪着咱多事吗?”

  三姑娘未及答应,朱二小姐听见卜书贞要将小翠子带回去了,更不能忍,抢着上前说道:“卜太太,这话怕不好罢。只是这翠姑娘已有丈夫的,我们不问青红皂白,带她逃了,知道的呢,说是个破镜重圆,不知道的呢,还要疑惑我们拐带人家妇女。太太还要斟酌斟酌。”

  小翠子此时见三姑娘到还忠厚,没有话说。忽的半空中来了这么一位小姐儿,没命的破坏她好事,不禁焦急起来,说道:“好小姐,你为甚生生的同我这苦命女子做对?你说我已有丈夫,我那丈夫,他是个强盗,他们已经成群结党的造反去了。他如何还敢来寻觅我。我们自家的太太,都没有话说,偏生小姐儿到成套的说了一个不亦乐乎。叶落归根,伍少爷还是我同我们太太的人,断不会是小姐的。小姐这又何苦来呢。”

  卜书贞笑道:“翠姑娘这一张嘴,煞是利害,你们大家都不要瞎费心,天已快亮了,你们快替咱将翠姑娘船上的衣笼什物,一箍脑儿发得来,再招呼他船上一声,叫他到咱们这里来领赏。”众人答应了,小翠子十分欢喜,便依依的坐在卜书贞肩下。周氏酒已渐醒,只管斜着眼看她们热闹。少时果然来了一个弄船的妇人,青布衫儿,紫黑面皮,走进舱来。卜书贞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一遍,那个驾娘说道:“上覆太太,这件事妇人却不敢答应。这宋奶奶是有人交给妇人的,他的羽党很多,若是听见妇人将这宋奶奶放走了,保不定是个碎尸万段。”

  朱二小姐点头冷笑道:“我的话如何?简直是一件犯法的事。……”谁知卜书贞的生性,是个吃软不吃硬,像这驾娘用话来威吓他,他偏生不依,已有些生气了。再加这朱二小姐在旁冷讥热讽,不禁勃然大怒,骂道:“你这贱妇,很好,你大约认不得咱,你不放这宋奶奶,我偏要带了她走。州县不曾关着大门,你有本事尽管去告咱一个拐带妇女,咱领你的教,咱也不知见过多少州县呢,好让他们来替咱请安。”卜书贞说到此又喝道:“你们替我将这厮叉出去。”旁边遂走过几名家人踉踉跄跄的将那驾娘推出舱外,其余的人早将小翠子行囊都搬过来了。那驾娘正待叫唤,那些家人望她丢了一个眼色,背地里替卜书贞赏了她二十两银子,那驾娘前说的话,也不过是多诈几个钱的意思,如今已满其欲,也就欢天喜地的去了。

  晓风残月,大家都有些困倦起来,随意歇了一歇,及至日出,那船早渡过江面行人内河里了。别人谈谈笑笑,都不打紧,惟有朱二小姐十分怏怏,却应俗语两句话,是个有兴而来,没兴而返。船抵码头,各各纷纷上岸。周氏此次却似衣锦还乡,非常得意。后来王老老向她讨还借的那十块洋钱,周氏只肯还她五块,说那五块,在先卜太太已在酒馆里还过了。王老老又说:“那是卜太太赏的。”

  周氏笑道:“卜太太赏你,她为甚自己不拿出钱呢?”王老老没法,只得自认晦气。这且不表。且说卜书贞将小翠子先行带入她自家公馆里,三姑娘、朱二小姐回家之后,晋芳一长一短笑问着他们在外怎么样快乐,谁知他们两个人约齐了,都给他一个不开口。晋芳十分纳罕,还是当初替晋芳出力勾搭上小翠子那个家人,背地里将小翠子的事告诉晋芳。晋芳惊喜过望,悄悄溜到卜书贞这边来。晋芳却有些畏惧卜书贞,怀着鬼胎,又不敢便问这件事,只管嘻嘻望着卜书贞笑。卜书贞已知晋芳的来意,故意不同他讲话。晋芳坐了一会,更忍不住笑问道:“妹妹此番出去一趟,到不曾丢了甚么人。”

  卜书贞道:“大哥你讲的甚么话,好好一个人,如何会丢了呢?”晋芳又笑道:“然则妹妹可曾添了一个甚么人?”卜书贞笑道:“这更奇怪了,拢共这几个人出去的,打那里添出人来呢?”晋芳道:“据说妹妹在船上,收留了一个女子。”卜书贞故作失惊道:“原来大哥问的是这女子,不瞒大哥说,这女子留着伏侍咱了。”晋芳含羞带笑的站起来,向卜书贞深深一揖说:“好妹妹,你可不用刁难罢。妹妹要人服事,我明日送两名丫头过来,这人还是赏给哥哥罢。”

  卜书贞笑道:“谁要大哥的丫头,但是大哥做的事,也太荒唐了。你怎样石灰蒲包似的,到处留个迹,咱是同大哥闹顽笑的。如今这女子自然是让她来伺候大哥,但是一层,你家里还放着一个胭脂虎呢。咱瞧那女先生的神情,也不是好讲话的,怎么你当日又鬼鬼祟祟的糟蹋了人家,非鸦非凤,成个甚么样儿。咱替大哥打算,这女子的事,还可以迟得十天八天,大哥回去,还是赶紧先同咱们姑太太商议,先将那女先生的事情讲明了罢。”

  晋芳被卜书贞一番话,说得脸上通红,忙答道:“那是没有的事。”卜书贞怒道:“怎么你还要抵赖,难不成她怀的那个孕,明日分娩了,大哥还好说不是自己的儿女不成?要得人不知,除是己莫为。夫妻被窝里干的事,人也没有不知道的。何况。……”晋芳笑道:“罢罢罢,不用讲罢,都依着妹妹去办就是,如今我想同那女子先会一会。”卜书贞笑道:“有你的还是有你的,你着甚么急呢?十几年的光阴都捱得过,怎么今日又像十分恩爱似的。咱偏不答应,咱等大哥将日期择定了,咱亲自送她到府上来,那才有味儿呢。”晋芳知道卜书贞的脾气,不能违拗,遂也不再多言,起身作别。卜书贞又笑道:“还有一句正经话,要同大哥讲。仪姐儿咱是定要她做媳妇了。”晋芳点头道:“就是就是。在先呢,我还不能答应,因为你嫂子有个姨甥,曾提过这件亲事。前日我们姨甥那边已同柳府上放了聘了,妹妹不嫌弃,一言为定。”卜书贞点点头笑道:“甚么嫌弃不嫌弃,说话也这般客气。咱知道大哥同那女先生在一处,把她的酸气都沾惹得来了。”晋芳也是一笑,便回去料理他的喜事。

  咳,诸君诸君,读书到此,大家都明白这云麟同淑仪的姻事,是再也合拢不来,未免替他小两口儿失声长叹。论小说家体裁,谁也不恨着我这著书的居心叵测,不肯成全人家好事。哈哈,诸君须知道这部小说,并不是凭空结撰,可随意颠倒着说去的。在先的事迹,本是如此,作者也不过就这实事演说出来,千不怪,万不怪,谁叫那时候,偏生跑出一个富玉鸾来呢。然而,那富玉鸾虽说生长宦家,忝叨世职,绮罗裹体,兰麝薰心,他却既不学醇酒信陵,又不屑做怡红宝玉,爱才若渴,愿支持广厦千间,自命不凡。却早已睥睨一世。他自从居住到这扬州以来,也同当地官绅,略略周旋了几次,觉得也没有甚么超群轶伦的人物。至于那些斗方名士,酸丁秀才,见利则忘义,趋势若附,他更是看得一钱不值。到转是那一天在伍晋芳表舅母家会见的一位云家哥哥,秀而不寒,和而不俗,虽不及得自家衣饰耀,然而那一种丰神奕奕,转使我这浊富,还不如他清贫。富玉鸾自此便一心一意的想结识这一个朋友。巧值他母亲向镇江去游玩,他在家里也就大开筵宴,招揽食客起来。

  这一天,他特地坐了一乘大轿来拜会云麟,走到云麟住的那条街上,家人们一眼望去,见没有甚么高大的公馆,疑惑是错了道儿。正自仓皇失措,东张西望,却好迎面来了一个老头子,肩上挑着一担井水,头额上的汗珠子比黄豆还大。一个家人走得上去,将他那条扁担望怀里一扯,一桶水早倾翻了半桶,急得那老头子正待要骂,抬眼一看见这人头上戴着一顶红缨大帽儿,顿时吓矮了半截。那家人喝道:“呔,你可知道云公馆在那里?”

  那老头子耳朵很是不济,说:“林公馆呀,前面大门上贴着黄纸条子的便是。”说毕,挑着担子急急避去。家人不得已,又赶着轿夫抬了一截路,果然见有一家大门外面,高高贴着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两江总督部堂缮校员林公馆二十八个大字。家人们也不问青红皂白,雷也似的敲着大门。好半天,里面走出一个瘦脸鼠须,约莫四十多岁的人,有气无力的问道:“你们是谁?”

  家人喝道:“我们家少爷是特来拜望这里少爷的,快去通报一声。”说着便将一个梅红单帖递过去。那人望了一望,便道了一声请。家人道:“你为何不上去回一回,知道你们少爷肯见不肯见?”那人笑道:“不瞒管家说,我就是少爷,那里还有少爷呢。”家人心中暗暗觉得奇怪,听见说云少爷只有十几岁光景,如何生得这般苍老。也不暇计较,转过身来,便向转前禀道:“云少爷请见。”当玉鸾此时正在轿子里,读那大门外面的官衔,觉得上半截写得煞是威武,临了只剩得缮校员三个大字,是他的实官,不觉暗暗发笑。听见家人禀报云少爷请见,猜是云麟,便同这姓林的合住,便跳下轿子,摇摆进去。后面跟着四个家人,走入屏门里面,悄悄的也看不见一个人影。墙砖剥落,窗柱横斜,燕子粪地上都堆白了。门头上一例的挂着些蜘蛛网儿,转是那台阶上立着一个褴褛不堪的主人,迎上来便深深的请了一个安。玉鸾大惊,也不回答只拱了一拱手,说:“足下是谁?云大哥在家么?”

  那人忙答道:“少爷请里面坐,有话再谈,有话再谈。”玉鸾不得已,便跨上台阶,走入室内,只剩得一张白木板凳,颠倒放着,凳脚上用绳子系着一个瘦猫。那主人忙把凳子仰过来,请玉鸾坐下,自己望了一会,见墙角那边还有一只破砂缸,轻轻抱得来,将缸底朝上,侧着身子坐在上面,笑脸相陪,说道:“久慕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幸会,一切还要仰仗。”

  玉鸾一点摸不着头脑说:“我特来访我们云大哥的,他难不成是不住在这里?”那人笑道:“贱姓是林,号雨生,江苏丹徒人,曾充过芜湖厘金局司事,如今落魄多年毫无枝借,久闻少爷最肯济困扶危,难得玉趾光降,真是三生有幸,其妙难言。”

  玉鸾到此方知是走错了人家了,便骂着家人道:“瞎眼的奴才,一点儿也不济事,我是分付你们到云大少爷那里去的,为何跑入姓林的家里来。”说着站起身来,便要走。林雨生又拦着笑道:“林者云也,云者林也,音韵相通,是可以联得宗的。少爷既因访云而遇林,何必定薄林而厚云呢?”玉鸾被他说得笑起来。说:“很好很好,咱们改一天再会。但不知云家住在那里,还请示知。”林雨生答道:“少爷问的是我们这里一个小秀才吗?他住在舍下右首转弯笔花巷内,朝东第一个大门,门侧栽着一棵桑树。……”

  玉鸾更不待他说毕,站起身来便走。望着家人说道:“你们听见不曾?”家人答应道是。玉鸾道:“咱不坐轿子了,步行到那里去最好。”家人道:“还有一截路呢!”玉鸾道:“再远些何妨。”于是大踏步前走,舆夫抬着轿子跟在后面。果然到了笔花巷,玉鸾先命家人持着帖子去通报,家人推门而入。便是一个小小院落,种着些桃梅李杏,更不听见人声。家人喝道:“接帖……接帖。……”喊了两声,也没有人答应。好一会第二道门开了,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出来,问道:“你们是打那里来的?”家人上前便将来意说明。那妇人说道:“我家相公此时多分还在他先生那里请书呢,改一天叫他来回拜你们少爷罢。”此时玉鸾正站在院里,见那妇人衣衫朴素,颜色清癯,猜是云麟的母亲,便抢着上前笑问道:“请问云大哥是。……”

  那妇人便接着道:“是小儿。”玉鸾道:“原来是云老伯母,侄儿姓富,名字叫做玉鸾,特来替伯母请安的。”说着,便想进去。秦氏知道他是三姑娘那边的亲戚,卜书贞的儿子,便说道:“小儿此时现不在家,却不敢延接大驾。等小儿回家,我命他到府上去罢。”

  玉鸾见秦氏不放他进去,也不便相强,便怏怏的又转出来,上了轿回去。以后又接连去过几次,总没有一次遇着云麟,你道是甚么缘故呢?原来第一次云麟回家时候,秦氏便将今日富玉鸾特来拜会的话说了一遍,谁知那云麟听见富玉鸾三个字,好似有甚么不共戴天的仇一般,兀的跳起来说:“甚么鸾不鸾,母亲也称他做鸾,我说他简直是鸡是鸭。别人看着他宝贝似的,恨不得将他夺了回去,用个祖宗龛子供得起来,我姓云的眼睛里却瞧他不起呢。”

  云麟正嚷着,偏生那黄大妈将富玉鸾那个名片儿笑嘻嘻的拿得进来,说前儿偏生我不在家,不曾看看这富少爷,究竟长得怎么样一个,俊俏人物儿,这名片还是太太亲自接下来的呢。云麟听黄大妈这几句话,格外气破胸膛,一手将那名片儿夺过来,撕得粉碎,还搁在脚底下踏了几踏。又望着黄大妈道:“富少爷俊俏得很呢,像个美人,你快快看一看他去。”

  秦氏笑道:“人家好意来拜会你,也犯不着就这样生气。”云麟道:“母亲你年纪老了,不知道世情,他那里是有心来拜会我,他不过想卖弄卖弄他那阔架儿,四人轿子八人抬,我家是乡下人,敢是不曾见过。……”云麟自此遂也付之不答。后来富玉鸾来得勤了,云麟逼着黄大妈骂他,叫他下次不许走到这里。黄大妈终究有些怕着富玉鸾的气焰,那里敢行得罪。不多几日秦氏这边也听见卜书贞在镇江带得一个女子回来,便是三姑娘最恨的那个小翠子。又听见说晋芳的母亲,要替他干女儿朱玉苹将婚事揭晓。秦氏猜到三姑娘心里,必然是十分委屈,究竟是自家姊妹,不免命黄大妈去将三姑娘接到这边来散散心。三姑娘答应了。且说那淑仪知道自己姻事与云麟不能成就,未免十分怨恨,然而转可以与云麟不用回避。这一天也随着她母亲来看望姨娘。秦氏一见淑仪,便笑道:“呵呀姑娘,甚么风吹得你到此,你到有好半年不到我这里来了。”

  淑仪也是一笑,只是羞得回答不出。秦氏又向三姑娘一长一短问他在镇江的光景,三姑娘便将周氏那些发笑的话,一一告诉秦氏,引得秦氏笑一阵,气一阵。后来又谈到小翠子的事,三姑娘叹道:“这些事我如今也看穿了,我也没有这肚皮装他们的气,横竖这坏货不进门,我们家里那一位也就尽彀我呕气了。好在的一来,让他们大家热闹些,我落得做一个退居和尚。”

  秦氏笑道:“你可记得母亲那一年因为听见仪儿的父亲要娶妾,气得甚么似的,今日他老人家也就再也管束不住了。”三姑娘听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说:“人生在世,细想起来,还是生身的母亲好,甚么丈夫呀,儿女呀,一例都是假的。当初不觉得,如今想起来,这母亲的恩,叫我们做女儿的这生报答。”

  秦氏道:“你将来也不愁,仪儿给的这份人家,要算是千中挑不出一个呢。”三姑娘道:“这又算甚么,都是仪儿祖母的主张,叫我也没法。姐姐须知道我的为人,我可是个嫌贫爱富的!”秦氏点点头,三姑娘问道:“柳府上姑娘,姐姐可曾见过?”秦氏道:“没有见过,听说也是一个平常人物儿,性情到还浑厚。依麟儿的心,还有些不甚愿意,我常对他讲,一个女儿家,只要不疤不麻,没有残疾,便可以将就过了。自古说娶妻娶德,娶妾乃要娶色呢。”

  淑仪此时听见他们谈的话,都有些牵着自己,转不肯坐在里面,一径步出前面小院子里来。黄大妈正在那里弄着水浇菜,这时候虽是余暑未净,然那一轮红日沉下去,便有些习习凉风,吹到衫袖上来。淑仪站在一个葫芦架子下,见那葫芦结得都有钮子大小,不禁举起手来扯着玩弄。黄大妈笑道:“今年春间种这葫芦时候,我们家相公还说道:等结得大了,取下来用红漆染着送一封给姑娘挂在床上,还可以辟得邪魅。”

  淑仪听黄大妈说话,不觉得鼻子一酸,那眼眶上便微微有些红晕,也不曾说甚。忽听得门外有人敲门,黄大妈在地下站得起来开门。淑仪见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哥哥云麟。淑仪一见,掉转身子便跑。云麟见有一个女子身影一闪,便问黄大妈道:“是大姑娘回来了么?”黄大妈道:“不是不是,是仪姑娘。”云麟听到此处,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两只脚好似有千斤之重,再也抬不起来,早痴立在院子里。还是秦氏看见笑道:“麟儿你不进来替姨娘问好,怎么呆站在那里?”

  云麟听见母亲喊他,不得已一步一步的挪进来,望三姑娘叫了一声,更不同淑仪说话。淑仪也是低头无语。一会儿彼此无意中四个眼珠儿忽然一碰,却含着有甚么说不出的心事似的。少停一歇,云麟站起身来,背转身子,将脚一蹬,长叹了一声,径自避入他的读书那座房间里。此处秦氏同三姑娘都知道他们的意思,却也说不出口。傍晚时三姑娘家里有人打轿子来接他们母女,秦氏一定要留着吃了晚饭。晚饭之后,谁知便下起雨来。三姑娘便说:“今夜不回去了,打发轿子走罢。”

  云麟见三姑娘及淑仪未走,到也欢喜。无如心里总觉得闷沉沉的,晚饭后在三姑娘面前坐了片刻,仍至书房里和衣睡在床上,只管长吁短叹。一会儿挑一挑灯,想做几句香奁诗,又不知道从那一句说起。翻出书来看,不到一页半页,早又搁下了。偏生那梧桐树上萧萧飒飒的,吹得那雨怪响,心绪潮涌,不知如何而可。一个转念,到想此时得一个良友谈谈,聊破岑寂,又念此时那里会有人来呢。正沉吟间,猛听得门外有剥喙声音。不多一会,黄大妈便走进来,说外面有一个人来访相公呢。云麟大喜,跳起身来问道:“可是我们书房里同学的朋友不是?”黄大妈道:“天色黑沉沉的,也辨不清楚,大约是他们罢。”云麟道:“快请进来,快请进来。”黄大妈答应了,转身便走。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十一回求荐举儿子赠余桃避喧嚣夫君歌折柳

  当这风潇雨晦的时辰,茶灶不温,孤琴无语,忽然来了一个知心好友,促膝快谈,看去也不过是寻常应酬,然而总要算得是世界上一件赏心乐事的了。云麟春风满面,笑嘻嘻的立在书房帘前等候。果见进来了一个少年,前面还有一个书僮,持着一柄明角小灯,一闪一闪走上台阶。那少年看见云麟,不觉大笑道:“云大哥,你想得咱好苦呀。咱访你不止一次了,不图也有今日。”

  云麟再仔细一看,可不正是那个极讨人厌的富玉鸾,不禁倒退了两步,依他的主意,便放下脸来轰他出去。不想玉鸾早跨入书房里,向云麟深深一揖。云麟到此,也就没法,只勉强周旋也还了一揖,彼此坐下。这个当儿,却好黄大妈捧着一碗茶进来,猛然见了富玉鸾,十分诧异似的,老望着不走。玉鸾笑对黄大妈道:“妈妈,你也认识我么?我若不是假装着你家少爷的同学朋友,怕你这会子还不放我进来呢。”说罢,又抚掌大笑。云麟冷笑道:“足下可也要算是多情的了。但兄弟性情却甚孤僻,自蒙见访之后,至今总还不曾去拜望,千万祈见恕则个。…”

  他们两人正在这里攀谈,黄大妈早跑进去,告诉秦氏及三姑娘去了。”富玉鸾又笑道:“咱们是自家好弟兄,原不用客气,但也须常常相见便好。”云麟道:“见也好,不见也好,这却没有甚么打紧。”云麟说毕,却又不肯开口,只管冷冷的坐着。玉鸾又搭讪道:“伯母想还不曾安寝,咱理合进去拜见,便烦大哥引导。……”云麟暗念你这姓富的还不算促狭,你定然知道我那仪妹妹在里面,又想借此进去混一混,真是有趣的事儿,须知我却不能答应呢。想到此,便忙接口道:“家母晚间睡得甚早,决不敢劳动大驾。”

  玉鸾道:“论理呢,时候也不早了,便是拜见也不恭敬,改一天再来罢。但咱有一句放肆的话,咱们是一见如故,以后说话,便不应再用繁文末节。”云麟道:“兄弟却是生性如此。”玉鸾道:“可又来,咱虽然与大哥同年,却比大哥小得三个月份,我称大哥,便是大哥。大哥称我,便是老弟。这才亲昵,不用只管兄弟兄弟的,到反觉得生疏了。”云麟道:“足下便生疏着兄弟也不妨,兄弟却还是要称兄弟的。”玉鸾道:“总在早晚,咱备一席水酒专诚请大哥赏个脸儿,大哥若是推辞,便是瞧咱不起。”

  云麟道:“兄弟最不喜欢赴人家的宴会,宁可耽个瞧足下不起的罪名,到还使得。……”两人说来说去,一个却是热如火炭,一个未免冷若寒冰,可谓格格不能相入了。那富玉鸾却毫不在意,偏生有一搭没一搭的寻着话来逗云麟谈笑。后来又渐渐谈到诗文上,云麟更自不理,暗念你这纨绔子弟,肚腹里除怀着些势位利欲,怎么还来学着风雅,可不将人牙齿要笑掉呢,于是越发不同他多话。两个小眼皮儿,转朦朦的要望下睡,接连打了几个呵欠。正在无聊,偏生有黄大妈凑趣,又在里面捧出四个小碟儿,装着满满的茶食,云麟认得那茶食,正是他姨娘今日早间带过来的,猜定了必不是我母亲的主意,定是姨娘叫她送来,防着她这爱婿挨饿。若是我一个人坐到此刻,她再也不会送茶食出来给我的。云麟此时由羡生妒,由妒生恨,一阵心酸,止不住那眼泪要流出来,索性跳起身子,向自家床上背脸而睡。可怜玉鸾此时,再也猜不出云麟是何用意,看他像是有甚么重大心事一般。若说他是有心奚落我,咱同他还是初会,又不曾有甚得罪他的去处。即算他性情疏冷,究竟何至如此乖张,莫非他拮据境况,凡百难言,若果如此,咱情愿倾囊相赠。只是他不告诉咱,咱如何敢先开口呢。这又不是该叫他生气了。玉鸾想到此处也就怆然不乐。转挨坐到云麟床边上,一手握着云麟的手,深深款款逗他谈心。任是云麟铁石心肠,也就不能不为他熔化,只得也勉强酬答了几句。玉鸾在身上摸出一个桃核大的金表,一看见时候已不甚早,便立起身说道:“好大哥。你凡事总要看得开些。像你这样郁郁不乐,很不像咱们这般少年人的举动。你若是闷着,尽管到咱那里去坐,咱此刻怕母亲悬望,不能陪你久谈了。”

  云麟点了点头,便将玉鸾送出门外。送过之后,刚才跨入中庭,早见三姑娘盈盈的笑出来说道:“好呀,你们弟兄俩很亲热,谈得这好一会工夫。此刻雨住了,我还深愁着半夜三更的,玉鸾身上怕受了凉。”云麟也不开口,早走入自己房里去了。且说富玉鸾前回遇见的那个林雨生,本是苏州元和县人氏,也曾略读过几部四书五经,到了二十岁外,别的本领,却还没有学就,天生成的会吸鸦片烟。初次学着玩耍,便能将烟烧成长条儿。直凑着斗门子,他能一口气吸得一丝不剩,别人也就竭力称赞他是个鸦片烟队里能手。他后来也就渐渐自负起来,日夜吸着开心。不到三个月,那芙蓉城里,已早替他挂了一个名儿。后来娶了亲,他丈人家姓巴,却是苏州乡下一个土财主。因为爱着林雨生生得清清秀秀,又是写得一笔好字,便把女儿嫁给他。嫁过来之后,妆奁到也不下三五千金。林雨生非常快活,便也不出去寻觅事业,那鸦片烟更吸得利害了,每天至少也要烧得三两五两。又怕他妻子巴氏抱怨,便左劝右劝,也将巴氏劝得上瘾,双管齐下,越发热闹。吸烟的人还有一种妙诀,就是一个懒字,是生成第二种天性。整年整月,他两条腿几乎不能下床,坐吃山空。不到四五年,那所有的积蓄,早已随着烟枪化阵寒烟而去。

  后来便时时逼着他妻子巴氏,奔得回去,向丈人那里挪借。他丈人是辛苦起家,一钱如命,如何容得他们贤夫妇诛求无厌。后来被逼得急了,便觅了一个利害不过的刀笔先生,在元和县里递了一张呈子,暗中还花费了许多金银。买得署里上上下下,替他运动,硬将林雨生办成一个驱逐出境的罪名。夫妇没法,只得跑到扬州,投奔他一个远族哥子林大华,是在运司衙门里抄誊公事的一位朋友。林大华也是穷得要命。没有法子,分些案牍拿回来给他抄写,他的双手只有功夫拿枪,那里还有功夫拿笔,他到也好,便又转交给别人替他抄,他在内里捞摸几文使用。后来因为将公事抄错了一件,几乎带累林大华革了卯名,只打了二百手心。林大华气不过,自此再也不理他们夫妇。后来林雨生不知又怎么样东跑西跑,在厘金筹饷上敷衍了几年。到一处再也不会长久,三五十天,便回来了。

  日月匆匆,在扬州已是住了十年。日前打听得他那远族哥子林大华,在南京制台衙门里做缮校生,他思量这也是一件荣耀的事,便裁了一张黄纸条儿,写得清清白白,贴在大门外面。富玉鸾笑他实官,只有缮校生三个大字,那里知道便连这三个大字,还是别人家的实官呢。这一天自从遇见富玉鸾之后,喜从天降,便想恃为奥援。送过玉鸾出门,笑嘻嘻的跑入屋里,觉得眉毛都有些要笑起来。他有一个孩儿,小名叫做稳子,只得岁,浑身一丝不挂,一见林雨生,便哭着嚷着要饭吃。雨生偷眼向锅灶上一瞧,见冷垩残灰,满满的只贮了一锅清水,剩得那一个木釜上面,厚厚的积了五分深浅的尘土。雨生骂道:“死不了的奴才。昨天晚上还吃的面饼,今日不过才是午后,到又饿了。”又向着他那位女人问道:“时候果是不早了,你也该去将那青菜皮儿熬一锅汤,度过今日再说。”巴氏此时正躺在床上,说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那一条裤子,被你穿出去会客,叫我怎样下床,难不成光着屁股,跑出跑进。”

  雨生也笑起来说:“不错不错,我到忘了,等我来脱给你穿。”于是走至他女人床前,将他女人身上盖的一条被硬帮帮的抗起来,倚在门后。看官且住,这句话又要累着看官疑心了。怎生一条被会硬帮帮的抗起来,倚在门后呢?内中却有一个缘故,不替他申明,饶着诸君聪明,决不会明白。原来林雨生夫妇二人,此时浑身上下,只剩有四十一个指头,那里还会有被。巴氏因为裤子脱下,交给雨生会客,觉得儿子在面前,看着不甚雅相,便自己抗了一扇板门,掩着身体,只把个头露在外面吸烟,所以雨生将裤子交还她,便顺手将这扇门抗过一旁,幸亏林雨生是穿的一件长衫儿,不跷起腿来,大约还不至露出破绽。他便一倒头向那张龌龊铺上一睡,将那鸭蛋壳儿做的烟灯罩子,轻轻拈起来剔了一剔灯煤,举着枪又呼呼的烧起来了。巴氏下床,被稳子闹不过,先伸手将乱蓬蓬的茅草头发,略为理得一理。要想寻觅一文给稳子去买烧饼,可怜东张西望,再也找不出来。后来没法,只好将他平时拢头发的那根红扎绠上坠的一个铜钱,解得下来,递给稳子,那稳子才欢天喜地,拿着跑了。雨生将烟瘾过足,便将适才会见富玉鸾的事告诉巴氏,说难得这姓富的寻到我们门上来,敢怕不是今年要交好运了,我不去求他还求谁!雨生说得高兴,又将烟盒子里烟挑出来搀些烟灰连吃了两口。巴氏笑道:“你今日的烟,怎么越发吃得多了。过一会又该派我吃灰,亏你很心。”雨生笑道:“不错不错,你快上来吃一口罢。这蛤蜊壳子里烟膏已没有多少了。巴氏又道:“既这样说,你也该快去见一见这富少爷。”

  雨生道:“有理,我停一会便去。”刚说着话,已有些烟迷,懵腾腾地渐闭上眼睛睡去了。巴氏见他四仰八叉,不禁有些好笑,便用烟枪戳戳他。雨生被他闹醒,掉转身子又睡。巴氏吃了烟,也有些模模糊糊,夫妻二人睡得好不畅快,便连那青菜皮儿熬汤,也无心去料理。后来还因为稳子一文买了一个小烧饼,刚蹲在地下嚼吃,又被那个饿猫抢了一口。稳子哭起来,夫妇这才惊醒,已是将近黄昏。雨生也不及前去访富玉鸾,接连几日,都是如此。还是雨生想着求人荐事,是件重大的事情,发了一个狠。有一天将巴氏身上那条裤子借穿起来,恭恭敬敬,来拜访富玉鸾。

  你想富公馆那些管家眼睛里可看得起这样惫懒人物,早赏给他满脸唾沫,都是不屑替他通报。雨生没法,只得又走回去,如此已非一次。迁延了有一个多月,秋风渐起,衣葛生凉,雨生夫妇真个打熬不住,然除却富玉鸾这条门路,却是无法可想,又苦苦被那些管家拦着,弄得个侯门似海。雨生真是急了,同巴氏商议,要拦舆递禀起来,打算整日睡在富玉鸾门首,一俟玉鸾出门便行上去招呼,想那些管家任是神通广大,再也不至阻挠着我了。主意已定,便真个挟了一床破席子,一把缺嘴的磁茶壶,其馀便是他那副烟具,紧紧随身,又不敢公然靠着门首左近,怕被那些管家看见,倒好出来驱逐,只远远的在照墙后面,青草堆里藏着,每日便由巴氏蓬头赤足,携着稳子送点残粥给他度活,就顺便在雨生席子上过瘾。真是鹑衣百结,瑟缩可怜。

  事有凑巧。这一天有已牌时分,雨生正同他儿子立在照墙之下,忽见富公馆屏门大开,飞也似的抬出一顶蓝呢大轿,前后仆从纷纷簇拥。雨生遇着这个绝好机会,更不怠慢,一手拉着稳子径钻入轿子当里,紧紧拖着轿杠拚命狂喊。始则将轿子里的人吃了一吓,继而看见这种乞丐模样人物,不由勃然大怒,先伸出五指,拍的一声,打得雨生脸上起了个霹雳,更提着那呖呖莺声,喝道:“好大胆的奴才,左右替咱将这厮吊起捆在门房里,听候发落。”这个当儿,走上几个如狼似虎的恶仆,拳脚交施。内中有认得雨生的,更是生气,狠命将雨生按倒在地。不按犹可,这一按早将那个小林雨生露得出来,引得众人一个哈哈大笑,许多婢女都掩面啐起来。原来轿中不是别人,正是玉鸾的母亲卜书贞。卜书贞到此也是一笑说:“咱们赶快走罢。”

  雨生被这一顿打,见那稳子也被人踢倒在一旁,哀哀的哭,不禁伤心起来,席地大哭。此时围了一大堆闲看的人,说:“你这厮也不曾生眼睛,你为何向这一位富太太面前放肆起来了,这位太太威武着呢。她老人家出门,我们左邻右舍若是大刺刺的坐着不立起来,她还要拿个名帖儿送我们到县里去挨板子。何况你不穿裤子,有意来戏弄她老人家,她老人家轻轻饶了你,还算是你造化。到是她的那位少爷为人很好。……”刚说到此,内中有人嚷起来说:“你们看富少爷不是出来了。”

  雨生果然看见玉鸾金装玉裹,被一群家人捧着出来。门前有人拉着一匹高头大马,鞍辔都是簇新的。玉鸾正待攀鞍上马,猛见人丛里围着一个人,便是前次误走到他家里那个姓林的,笑问了一声说:“这厮怎么又闹到咱们公馆来了?”此时早有家人将适才太太恼着他的话告诉了一遍,玉鸾听着,便老大有些不忍,且不上马,转赶过来笑道:“林先生别来无恙,何不请到咱寓里去坐坐。”

  雨生此时见玉鸾春风满面,笑容可掬的,暗想谁说不是要到少爷公馆里来的呢,不是为着此事,到不至于捱打了。想到此,不禁放声大哭,扑通跪在玉鸾面前。他儿子也就跟着跪下。玉鸾笑道:“这是为甚么呢?快请起来,你可是来寻咱的?咱今日因为舍亲那里办喜事,赶着去道贺,却不及奉陪。你先回去,明天再到咱这里来,咱们谈谈。”又说道:“这孩子想是令郎,生得怪好的,怎么糟蹋到这步田地。”说着,便回头望着家人道:“你们将这孩子带去,替他收拾收拾。”

  家人答应了一声,便有人将稳子带过一旁。林雨生还想同玉鸾说几句话,那些家人将眼一眨,早将雨生磕撞得好几步远,簇拥着玉鸾上马如飞的走了。原来林雨生凄风苦雨之天,正伍晋芳锦簇花团之日。卜书贞前一夜便将小翠子打扮得如花似玉,命人将公馆里现成的轿子,拣出一乘,四角上也扎成四个红彩球儿,用芸香浓浓熏着,又替她制了四季衣服,并赏给她两付金耳环,四支金簪子。小翠子感激自不必说。无人之时,卜书贞逗着她笑道:“姑娘,咱记得你当年说的不许你们老爷亲近第二个人,他如今连你已有三个人了,姑娘你心里觉得怎么样呢?咱亏你那时候,忍心下得毒手,飞快的刀子,敢望肚皮上刺。姑娘今日想起来,也该发笑。”

  小翠子听见这话,羞得脸上通红,一言不发。卜书贞又笑道:“好姑娘,你也怪可怜的,将来你过去,各事总还该要留点心儿。咱瞧着那边两位,也不是好讲话的。内中尤以那位女先生利害,外面看着她,似乎姣弱弱的,怕她肚腹里很有点道理呢。”小翠子叹道:“太太,可怜我如今已是堕落的人了,承太太的恩惠,将我提拔起来,我这一去,除得随茶吃茶,随饭吃饭,再也不同他们争名夺利。他们骂我,我不开口。他们打我,我不还手。万事也过去了。”

  卜书贞点点头。第二天赶了一个清早,便将小翠子送到伍府上来。随后自家便也坐着轿子赶来贺喜,便是出门遇见林雨生这一天了。伍晋芳早就收拾出两间新房。朱二小姐母家,本没有多人,只有一个老母,年已七旬,平时的使用,都是晋芳这边供应。在先也知道他女儿同晋芳打得火一般热,今日外面,却不得不装着伍家来求亲,说是兼祧远房一个叔子,少不得先要将朱二小姐接回来住几天。草草行了一个婚礼,也赶在这一日,用喜轿抬得过来。三姑娘如今可算才见着小翠子,见她生得杏脸桃腮,媚态可掬,嘴边两个小酒涡儿有四五分深浅,见着人都含点笑意,心里到还很欢喜他。头一夜晋芳须是陪着朱二小姐安寝。三姑娘便同卜书贞在小翠子房里谈了一夜。第二天才交黄昏时分,晋芳便跳入小翠子房里,笑嘻嘻的问道:“阿呀,我们到有许久不见了,我以为今生总没有同你相会的日子,不想也有今日。你这几年想还得意。”

  小翠子初时见晋芳进来,十分羞愧,尽把头来背着,瞧看壁上挂的字画。忽听见晋芳问她这几年得意的话,不禁将眼一抬,很很的向晋芳看了一看,霎时那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直望下滚。晋芳大惊,正待来安慰她,早见朱二小姐房里使唤的一个丫头跑的来,对晋芳说:“太太请老爷过去讲话。”

  晋芳疾忙撇了小翠子,又赶到朱二小姐房里。朱二小姐正和衣躺在床上,见晋芳进来,也不起立。晋芳见房内没人,笑着向朱二小姐身上一伏,低笑道:“怎么,又生气了?”

  朱二小姐卟哧一笑说:“谁还敢生气呢,只是青天白日,便躲在她房里鬼鬼祟祟的干甚么把戏,放老诚些,让我坐起来,我这身体承不住你。”说着便将晋芳推过一边,兀自坐起来。晋芳也就坐起。朱二小姐笑道:“你瞧着她同我看谁标致些?”

  晋芳笑道:“她那里及得上你一丝儿。”朱二小姐道:“不用你假惺惺,老实说。就使我及不得她长得俊,我这身份,总还比她贵重些。她在外这一趟,阅的人想是不少,怕你以为是除却巫山,她还要自命是曾经沧海呢。”晋芳见朱二小姐说的话,有些刺心,便老大有些不悦,只得勉强笑了一笑。晚膳以后,三姑娘同朱二小姐都坐在卜氏房中。停了一歇,小翠子扶着一个丫头进房来请晚安,卜氏笑问了她几句话,便命她去回自己房里。转是朱二小姐拦着道:“时候还早呢,母亲何不让她在这里耽搁一会。”

  小翠子听见这句话便不敢走,可怜一双小脚,站得十分酸痛。好容易等卜氏有些困倦,大家才一齐退去。晋芳在小翠子房里,早命人来窥探过几次。一见小翠子进来,欢喜万状,解衣上床,两人唧唧哝哝的叙述这十几年离绪。小翠子问道:“我记得一年在一个荒僻所在,遇见一个白胡老者,他说同你是住在一条街上,我曾托他带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可收到不曾?”晋芳道:“是甚么东西?这人是谁?我梦也不曾梦过。”

  小翠子笑道:“我隐隐记得他说是姓华,他敢是不曾送来,其实也没有别的物事寄给你,不过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今生是永远分手了,至于你当初赠给我的东西,都因为避兵零落尽了,惟有我们那一夜扎缚的一条大红绸子,却紧紧带在身边,我都舍不得改作别用,触目伤怀,觉得少小光阴都是像水一般的,再也留他不住,不如一径寄给你,算是叫你看见这物件,或者心中还可以忆起着我。一时喊我的名字,我梦中或会听见,亦未可知。”晋芳笑道:“是那个姓华的?我却认不得。既是住在这条街上,明天分付人去打探打探。这绸子原不值甚么,但总算是我们当年小小一个纪念。可怜你那时候口口声声,生怕不得同我长远在一处,如今可是天从人愿了。”小翠子叹道:“这也难说,只好看缘法罢了。”

  晋芳道:“你又说这些懊恼话,我不同你谈了,好好睡罢。”于是同小翠子并肩睡好。刚自闭上眼睛,伸手一摸,兀的惊得跳起身子。只见床上空空的,那里有个小翠影子,忙揭开帐子向外面一看,见窗栏上面高高悬着一个妇人,眼突舌出,头发散乱。晋芳十分悲痛,不禁放声大哭。正哭得利害,那房门外面早有许多人拥着进来说:“少爷快起,少爷快起!”晋芳惊叫道:“人可有救没救?”那一群人答道:“人还不妨事。太太特地叫少爷快去,大少奶奶早就起了。”

  小翠子这时候也被他们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问道:“是甚么事,这样大惊小怪?”内中有个丫头答道:“阿呀,翠姨奶奶,这句话到还稀松得很,并不是我们敢来惊动翠姨奶奶,这是太太分付的。太太看着二少奶奶,须不比翠姨奶奶,瞧不起二少奶奶,便是大少奶奶,也还不能压伏二少奶奶,何况翠姨奶奶呢。回明翠姨奶奶,二少奶奶如今是要生产了,所以我们敢这样大惊小怪。”

  晋芳昏梦初醒,见小翠子无恙,也不便再说甚么。又听见朱二小姐要分娩,暗笑适才几句话,到还针锋相对。于是趁势下床说:“你们先去,我即刻就来。”众人答应了。刚刚走后,第二起报喜信的已到说:“二少奶奶生了一个小相公。”晋芳十分欢喜,掉头见小翠子已哭得像泪人一般。晋芳推着她笑道:“怎么好好哭了,你呕气你不会也替我生一个。”

  小翠子哽咽道:“谁同你讲顽话呢,你看适才光景,不过是一个丫头罢咧,直骂得我无地可容。我是一时大意,我须不知道她们二少奶奶要生龙种呀。”晋芳笑道:“你忍耐些罢,这丫头叫小善子,是她一个宠婢,刁钻古怪,我也有些怕她。我同你快快过去看一看。”小翠子道:“你要去就去,我是不去。”

  晋芳跺脚急道:“你不去又该叫他们说歹话,你可体谅些我罢。”小翠子不得已,才下床随着晋芳到朱二小姐这边来。是时天已大亮,进了房见朱二小姐已经上床,各事都妥贴了,卜氏同三姑娘坐在一旁。卜氏见晋芳进来,放下一副铁青面孔说:“你还肯来呀,我疑惑你陪小老婆耍得一世呢。一个人不知道缓急轻重,这是再没有出息的。你看着她这生产没有要紧,你可知道她已替我们姓伍的人家传宗接代,她便算是伍家门里一个功臣。亏你还没良心,听旁人挑唆,说是到你那里大惊小怪。你们不要发糊涂,她是我的干女儿,如今又是我的媳妇,又替我生了孙子,别说是外面来的小老婆,便是我这大媳妇,也还要让她一二分呢。”又望着房里那几个稳婆说道:“你们大家听听看,我的话可是不是?”那几个稳婆笑道:“太太不用生气,今天是大喜的事,少爷最明白的人,断不会安着别的歹心。”此时朱二小姐在床上听见卜氏一番话,不禁流下泪来。卜氏忙上前安慰道:“好孩子,你不用伤心,凡事有我做主,有甚么闲言闲语,你尽管告诉我,我有本事揭他们的皮。”晋芳也就涎皮癞脸的走过来问着朱二小姐,只苦了一个小翠子,气得将两个小腮颊儿,鼓得像虾蟆一样,在三姑娘面前,一言不发。三姑娘此时心中也不甚高兴,便挽着小翠子说:“我们外面去罢,让他安静些。”

  朱二小姐见小翠子要走,便有气无力的嘶唤道:“娘呀,我有句不识进退的话,要向娘说一声。我那房里没有一个可靠的人,我想叫翠姨在这里帮着照应几天,不晓得我们老爷还答应不答应?”晋芳忙接口道:“使得使得。”便转身丢了一个眼色给小翠子,小翠子没奈何,便在房里伺候。自此以后,朱二小姐坐蓐这一个月内,便一夜不放小翠子回房去睡。一会儿叫她递茶,一会儿叫她递水,稍不如意,便叫小善子去禀明卜氏,走得来便是一顿毒骂。三姑娘很有些不平。暗中告诉晋芳。晋芳道:“叫我有甚么法儿呢?他背地里扯着我只是尽哭。好在前日接到湖北藩台衙门里一个朋友的信,说已经替我在藩台面前注了一个册。我意思想在这几天内动身,我也不管你们的事了。三姑娘听得笑了一声说:“你不管我呢,却没有甚么要紧,怕翠姨在家里的日子难捱。我替你想。横竖你既是出去候补,少不得要带一个体己人伏侍的,我看不如将翠姨带去罢。”晋芳听了这话,只是傻笑。过了一会说:“怕母亲不答应罢,要说将你同他反搁在家里,转携着翠子走,又该骂我爱小老婆了。”三姑娘笑道:“等我来教你一个好法子。”于是附着晋芳耳朵,说了一遍,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晋芳大喜。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十二回卜书贞替人吃醋林雨生拚命戒烟

  过了几天,晋芳午后闲着没事,便带了一个家人,步行到卜书贞这里来。才跨入那座高大石库门内,看见先前已有一个鸠形鹄面的汉子,在那里问他们少爷可在家不在?有几个爷们团坐在门房里抹骨牌,只听见吆喝道:“少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晋芳此时已走到门房之外,便接着说道:“你们少爷到那里去了?”内里爷们见是晋芳,忙着站起来笑道:“少爷在里面呢,待小的引着老爷进去。”一面说,一面便迈步前行。晋芳绕了几重房屋,一径到玉鸾的书房,却好玉鸾立在阶下,命童儿们将他养的许多百灵、画眉、八哥等鸟放在栏杆外边逗着叫。看见晋芳,含笑迎上前说:“表舅难得高兴到这儿来。”晋芳笑道:“老侄很乐,我听去也不知道他们叫的甚么。”

  玉鸾道:“这叫的名色很有讲究呢。前天甥儿新买了一个百灵鸟,计六十四两纹银,能叫十五六声猫。”晋芳笑道:“可像不像?”玉鸾道:“活像。”晋芳笑道:“若是我只须花得百十来文买一个雪里拖枪的小猫,不是更比这百灵叫得像么。”玉鸾也不禁大笑起来。两人说着话,都走入客座。晋芳问道:“门外有一个人问你,看这人光景很是不济,这是谁?你几时认识的?”玉鸾笑道:“正是,咱早已想过去同表舅谈谈,听说表舅不久要往湖北当差,包不定是厘金筹饷,咱这里有一个姓林的,咱被他闹昏了,敢望表舅提挈,带他到湖北去一躺,只算成全甥儿,甥儿心感就是了。表舅适才进门看见的,大约就是此人,他几乎无一天不到咱这公馆里来。”

  晋芳点点头,又说道:“这人烟瘾敢是不小呢。他既想在外边混饭吃,这一层毛病到很有点累赘。”玉鸾笑道:“表舅说的话,怕不正经,待甥儿明天分付他戒了罢。此时可好叫他进来见一见?”晋芳笑道:“左右没事,却也使得。”玉鸾扭头分付一个小厮,到外边将那个姓林的喊进来。不多一会,果见雨生将个身子斜着进来,一双手垂得壁直,走入室内,便是两个屈膝大安。玉鸾欠起身子说:“林先生,你总是多礼。这又算甚么呢。”又指着晋芳告诉他:“这是舍亲,不日将往湖北。先生的事,咱已重托了。大家见一见,省得彼此不认识,将来会着到反生疏。”

  林雨生答应了是,遂又走近晋芳身边,请了一个安。晋芳含笑说:“不敢。先生大号是雨生,请坐请坐。”雨生忙答道:“老乡台在上,晚生焉有坐位。”玉鸾笑道:“坐下不妨,没有站着讲话的道理。” 雨生不得已将屁股尖儿轻轻搭在一张椅子角上,呵着腰,仰着脖子,等他们问话。晋芳道:“先生腹中想是高明的了。”雨生道:“晚生才识短浅,一切都望老乡台指教。”晋芳道:“太谦了,兄弟此去,怕没甚么好处安插先生。”雨生道:“只求老乡台赏饭吃。”晋芳道:“先生怕还有点嗜好罢。”雨生道:“是,晚生稍有点烟累,目下正想发狠戒绝。”晋芳道:“这却是要紧的。一个人吃了鸦片烟,志气也就短了,身体也就亏了,自己固然不想上进,就使旁人要想提挈提挈,也就意懒心灰。先生立志戒除,足见超然物表。”

  雨生又连连答应了几个是。这个当儿,玉鸾叫人将他孩儿稳子唤出来雨生偷睛一看,打扮得十分精致,皮肤也转白了,不似先前干燥模样。见着雨生,只管笑嘻嘻跳跃,雨生却不敢拿正眼去瞧。早听见玉鸾笑道:“林先生,你看令郎怎么样,可被咱修饰出来了。这个孩子很知好歹,咱想留在身边。林先生实告诉你,咱须不放他回去了,你可舍得舍不得。”

  雨生正色道:“若少爷不弃,肯提拔这孩子,晚生感激不尽,焉有领回的道理。晚生还有一句肺腑的话,说出来少爷不用见疑,万一少爷果然爱着他,不妨叫他长远在此伺候少爷,只是求少爷温存着些,怕孩子年轻。”

  玉鸾听见他说出这几句话,不禁羞得脸上红云一直泛到耳根,转一句回答不出,引得个晋芳暗暗发笑。接着说道:“林先生便请回罢,等兄弟有动身的确期,再来给信到这里。只是先生戒烟第一要紧。”雨生答应了,立起身来,又请了两个安,趑趄着退去了。玉鸾到此,方才急出两句,说:“这是那里说起,这厮不是发疯了。”晋芳笑道:“人穷则志短,他此时不知怎样谄媚老侄才好,所以讲出这些不伦不类的话来,你亦何必同他计较呢。”

  晋芳正说着,猛见一架大大衣镜背后,有一个丫头身影,霎时又不见了。晋芳便问道:“令堂近日还好?”玉鸾道:“他老人家别的都不打紧,只是时常发动肝气,闹起来,都是这些丫头晦气,准备着挨皮鞭子。前天因为甥儿出门回来得迟了,还将甥儿叫到面前,痛痛的骂了一顿。”晋芳道:“这也难怪,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为何不到我们那里去?”

  晋芳话还未毕,早听见玻璃窗子后面,有人笑着出来说:“大哥在这里呢,为甚不到后边去坐,尽管在这里同孩子长谈。若不是丫头们来告诉我,停一会子早该又要奔得回去陪新夫人去了。咱特地赶出来。”晋芳才看见卜书贞扶着一个丫头聘娉婷婷的走到书房,身后还跟着几个丫头,连忙立起身来笑道:“妹妹大安,今日本是专诚来会妹妹的。不图在此会见一个姓林的,便耽搁了。”卜书贞道:“甚么姓林的,可不是咱前日出门遇见的那个花子。咱看见他便作呕。亏你们还同这人讲礼。”说着便在炕上坐下。又笑道:“大哥很忙,日夜辛苦。”

  晋芳笑道:“妹妹又来取笑了。”卜书贞道:“二嫂子产后还结实,孩子满月,咱本意想过来贺喜,偏生那一天又发起旧病来,大哥不用见怪。”晋芳道:“正是。妹妹的病,还该诊治诊治。”卜书贞叹道:“咱看看这身子好像天地间一个赘瘤,存在世上呢,也不为多。不在世上呢,也不为少。阎王几时来请咱,咱便决意走了,容或还好寻着他父亲。”晋芳知道卜书贞心事,是最容易发牢骚的,便不敢望下多讲,忙改口说道:“我早晚要去湖北走一趟,妹妹思量湖北的甚么东西,可告诉我,我替妹妹带回来。”卜书贞道:“原来大哥是要出门了,既然指了省,不去省城里当当差,终非长策。至于咱却没有东西托带,咱今年不得也打那里经过。汉口是百货云集的所在,左右不过得那些花样,咱家里都还有了。只是大哥此去,怕一时来不及带着家眷同去,最好是先将翠姑娘带去伏侍。”

  晋芳道:“怕母亲不答应。加着你这二嫂子,很有些同她做对。”说到此,遂将一月以来的事迹,略略告诉了卜书贞一遍,直气得卜书贞跳起来骂道:“不要活见鬼罢。除得大嫂子,是明媒正娶,谁也不是从偷摸来的。她到要摆起架子来了。做大的也是一个人,做小的也是一个人,她那人不见得比别人要异样些。翠姑娘怕她,咱是不怕她,咱那姑母也太偏心了,千不看万不看,还该看看咱的面子。不该帮着二嫂子来欺负她。大哥放心,咱有本事叫翠姑娘跟你去。”说着一叠连声喊打轿子。玉鸾笑道:“母亲,你老人家何苦如此着急呢。”

  卜书贞道:“孩子晓得甚么,这等事很叫人不平。”又望着晋芳道:“大哥便在此坐一坐,暂时且不用就回去,省得别人要疑惑你来挑唆咱的。咱到府上去看光景,好则好,若是不好,叫他认得咱的手段。”晋芳也笑起来说:“妹妹如此热心,直是叫人感激不荆”卜书贞将头一扭说道:“咱也不要人感激,咱只是这样脾气。”正说着,仆人已将轿子打在轿厅上面,卜书贞进去,略略修饰了一番出来,命玉鸾陪着晋芳用膳,自己早到伍府这边来。卜氏赶忙携着三姑娘迎出。卜书贞有意无意招呼了一声,一径走入小翠子房里,只不见小翠影子,心中老大不快活,便问房里一个丫头道:“你们翠姨奶奶呢?”

  丫头笑道:“太太来得不巧,翠姨奶奶刚才进来换了一件衣服,又被二少奶奶着人唤去煨燕窝粥了。”

  卜书贞喝道:“胡说,快替咱唤她过来,咱同她有话讲。”那个丫头见卜书贞气色不好,伸伸舌头,早如飞告诉小翠子去了。此时卜氏同三姑娘也都赶进来,三姑娘搭讪着笑道:“好呀,我们姑太太只知道疼翠姨,你看一进门便到她房里,也不理我。”

  卜书贞冷笑道:“我疼她有甚么用呢,有你们这些大太太们压在她头上,便饶着咱会疼,也快活不了她。”卜氏见卜书贞话里有话,却一句不敢开口。少停小翠子已走进房,见卜氏在此,不敢向卜书贞多言,只随口叫了一声太太,眼眶子接着一红。卜书贞见她云鬓不梳,罗衣摺皱,口边眼角,都露着些青黄颜色。依然还是那天在小船上初次会见的一般。心里微微也有些酸痛,一把将她的手扯过来说:“翠姑娘,你这一向还好?”

  小翠子低头答道:“太太放心。我不觉得怎样。”说到此声气便有些发岔,几乎要哭出来。三姑娘在旁看见她们这种情形,暗暗发笑,知道自己的妙计,已经告成,怕夹在里面,知卜书贞有话不便同卜氏讲,便立起身笑道:“姑太太在此多坐一会,我去将小官官抱出来给你看。”

  卜书贞见三姑娘已走,便冷笑向卜氏道:“咱风闻姑母不甚喜欢翠姨,可是真的?”卜氏笑道:“我的姑太太,你又打那里听见这些话了,都是自家的儿女,有要甚么厚保”卜书贞道:“你们二少奶奶坐蓐,为甚一定要翠姨去伏侍她?”卜氏道:“那不过是我这二媳妇怕房里没有正经人,叫她去照应照应,也是有的,也没有甚么亏苦着她。”

  卜书贞笑道:“论理呢,翠姑娘究竟是个姨娘,伏侍太太们,原是正理。但是依我的主见,不如一老一实打发翠姨离了眼前,到是一干二净的。我听得我们大哥要往湖北,最好姑母吩咐他一句,叫大哥带着翠姨走,姑母看可用得。”

  卜氏正色道:“这却不行呀,他便是做了官,第一有我在头里,其次就是要算到两个媳妇了。却行先将小老婆带出去,被上司知道,怕还于前程有碍。”卜书贞见卜氏一番话侃侃而谈,有意堵着自己的嘴,不禁火星直冒,说:“姑母你真是老糊涂了,做官的人便不该娶小,那些候补老爷,在省里也不至专心向花天酒地的里去闹了。况且大哥是到湖北候补,我听见湖北有许多大人讨妓女做小老婆的,前程亦不见有碍呢。再者大哥也不是便将老太太忘却,不过先带着翠姨去安置一切,续后便用头号官船来接老太太太太赴任,这么样办去,想还不至加她一个大逆无道的罪名呀。”卜氏笑道:“阿呀,我不过讲了两句话,又累姑太太生气了。姑太太要怎样办,就怎样办可好?”卜书贞见卜氏有允许之意,方才欢喜。笑道:“既承姑母的情,赏侄女一个金面,姑母请方便罢,我还在这里多坐一会,有话同翠姨讲呢。”

  卜氏笑道:“你们俩很亲热,我便去了,不讨你们的厌。讲过话还到后面去走走。”说着径自去了。却好三姑娘引着一个丫头将朱二小姐生的那个孩子抱得进来,送到卜书贞身边笑道:“姑太太赏我们的见面礼呀。”卜书贞瞧了一眼笑道:“好儿子,难为你多生了一个雀儿,便替你母亲争了气了。咱祝你长命富贵。”便在身上解下一面小金坠儿,上錾着天赦两个小字,三姑娘替他接过来,扣在孩子衣领上,还捧着孩子两双小手拱了一拱,引得小翠子都笑了。卜书贞望着三姑娘笑道:“大嫂子我今天放肆来替翠姑娘做了一个说客,叫你们老爷带她上湖北,你可不要恨咱。”

  三姑娘笑道:“不要丢丑罢,你今日的说客,还是我替你作成的呢。”于是遂将怎样同晋芳议论的话,告诉了卜书贞、小翠道:“太太待我是好的,我很感着太太恩惠。”

  卜书贞笑道:“难得大嫂子还有良心。”又低低笑问小翠子道:“翠姑娘你敢是这一月内,都不曾同你们老爷睡觉?”小翠子含羞不答。三姑娘笑道:“可不是呀,翠姨除得做新人那一天,是陪着老爷睡,以后便都在二少奶奶房里过夜。”

  卜书贞道:“可恼呀,一个花枝般的女孩儿,不放她双飞双宿,可不是冤枉。老实说像咱是不幸做了孀居呢,若使他在世,咱敢是一夜不愿意离他。”说着又哈哈笑起来道:“这可便宜我们大嫂子了。翠姑娘是伏侍人。要人伏侍的,又是坐蓐,想必大哥夜夜都在大嫂子床上。”三姑娘笑道:“在床上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去养息养息精神,横竖我也老了,这些事已不放在心上。”卜书贞笑道:“啧啧啧,狗大年纪又来说嘴了。”两人正在取笑,小翠子也是盈盈不语。一会子朱二小姐房里用的一个奶奶,忽然跑得进来,骂那个丫头道:“发昏的奴才,你将小官官抱出来,不赶着送去,吹了风你耽承得起!”

  三姑娘听了这话怒道:“卜官官是我叫她抱出来的,你骂谁?”那奶奶又冷笑道:“原来是大少奶奶叫抱的,大少奶奶也不用生气,奴才们怕大少奶奶不是一样疼着小官官,难道还安着别的歹心不成。”说着赌气将孩子抱得进去。卜书贞恨道:“你看你看。……”又回头对小翠子道:“你快快收拾收拾,咱接你到咱公馆里去住几天,你的老爷我也留他在那里,看还有人容不得你。”

  小翠子望着三姑娘尽笑。三姑娘道:“既然卜太太吩咐你,你就去罢。”小翠子十分欢喜。禀明了卜氏,卜氏知是卜书贞主意,也违背不得,当晚便随着卜书贞走了。卜书贞又替他们收拾出一间房来,落后被朱二小姐知道,也是敢怒而不敢言。过了几时,晋芳已有行期,亲友们排日饯行,自不必说。就中忙煞一个林雨生,难得晋芳肯带他去,又苦苦逼他戒烟,夫妇二人商量着,知道这吸烟终久也是个累,便是戒掉了也好,只是他们贤夫妇的烟瘾非一朝一夕了,譬如一株树木根深蒂固,在当初培植,固煞费苦心,更是今日听来斩伐他,饶着斧锯兼施,他那萌蘖之微,终会潜滋暗长。况且近年以来境遇穷迫,已久不吸好土膏了,总是把那吸过的烟灰,烧而又烧,仿佛他们身子,是一枝极老烟枪,内里五脏都溶化成膏汁了。夫妇自从起了戒烟念头,便将平时所剩的烟泡,尽数咽入腹内,精神陡长,商量着跟随伍晋芳到了湖北如何发财如何舞弊,如何来接巴氏去享福。说到高兴之处,雨生拿着一枝烟枪,轻敲床角,缓缓的唱起一支醉打山门的昆腔来。巴氏也就光着身子,按弦合节的舞蹈。雨生笑道:“人说起戒烟来,像是甚么艰苦似的。在我看也不觉得。”

  巴氏也笑道:“不是这般说,还是那些烟鬼没有志气罢咧。假如世界上有瘾的人,都像是我这般斩截,这鸦片烟早该绝了种了,我还恨你我不早早。……”巴氏说到此,猛的打了一个呵欠。雨生惊问道:“阿呀,你觉得怎样?”巴氏道:“没有事,想是夜深了,不如睡觉罢。”雨生点点头,秋深苦寒,贤夫妇床上还垫着破席子,又没有衾被,雨生同巴氏约法三章,议定了,一会儿你伏在我身上,一会儿我伏在你身上,公公道道,轮流当着被盖。挨到天亮,雨生一咕碌坐起揉着眼睛东瞧西望,一眼看见烟具,整整齐齐还放在旁边一张矮凳上,不觉咧开大口笑起来,仿佛登徒子见了横陈的美人一般,无意中便想要动手动脚。巴氏道:“你又怎么了,我们是戒了烟的人呀。”

  雨生道:“不错不错,不要理会他罢。只是将这件东西摆在眼前,终非长策,等我收拾起来,做他一个不见可欲,使心不乱。”雨生正待下床,猛见巴氏一行眼泪,一行鼻涕的痛哭。雨生道:“你好好为甚哭了?”巴氏笑道:“呸,没活见鬼罢,大清早起谁还哭来。”说着用手掌将涕泪抹个干净,说也奇怪,那林雨生刚才疑惑巴氏痛哭,他不知不觉也照样哭起来,还多着一头黄豆大的汗珠。等了一会,再也坐不起身。夫妇二人依然双双睡下,直手直脚,连想轮流着做被都不能了。好半日汗越发来得汹涌,气促声嘶,大腿底下冰湿了一片,还点点滴滴。巴氏再也熬不住,有气无力的嘶唤道:“戒烟呀,怕不是要命呀。在我看,不如仍是吃了罢。死罪好受,活罪难挨呀。”雨生翻着白眼,很很的用脚蹬了巴氏一下,似乎恨她说这些破戒的话。巴氏又挨了一刻,又哭道:“天下没见吃烟的,有个砍头的罪名,你不信我的话,恐怕白白死了,还没有人来埋葬你我,那时候做了鬼,怕还要懊悔。”

  雨生听到此微微叹了一声,仍是不动声色。巴氏见劝他不醒,自己也顾不得了,哼哼唧唧,好容易挨下了床,在烟具旁边,摸索了一会,恨只恨昨天将烧好的烟泡,都尽数吃了。不得已摸着那支烟枪,将斗门子取得下来,用了些冷茶灌入枪里,呼呼的吸了一个畅快,才算回复精神。又如法炮制,将烟枪送至雨生嘴边,雨生抵死不吸。巴氏无法,守了一会,眼看着雨生汗涌舌突,是要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不由拍手打掌,哭起伤心的人来。正在万分危急之际,巴氏猛一掉头,忽见自家身后,立着一个羊眼鼠须的人,青布长衫,手中握着湘妃纸扇望着自己微微含笑。巴氏大惊,不由匍匐在地。那人不慌不忙,在口袋里取出一丸丹药,命巴氏端过一杯清水,将丹药用手碾成粉末,放入水里,相与撬开雨生牙齿,轻轻灌下,果然灵丹妙药,不比寻常,一霎时间,便将雨生鬼门关上的游魂,重行摄入躯壳。但不知此人是谁?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三十三回一往情深离筵争进酒百无聊赖欢宴独愁眠

  林雨生悠悠醒转,睁眼一看惊问道:“胡大叔是几时进来的?学生因为戒烟戒昏了,不曾出外迎接,多多得罪。”那人笑道:“尊府大门有也同没有一般,少不得推门直入。我还疑惑你们在里面,干甚么把戏,原来在这里拚命。你不知道戒烟是要有法子的,像你这样冒失,老大是个白吃亏。”

  雨生道:“学生自从吃烟,到还不曾戒过,今日还是头一遭儿,到要请问还有甚么好方法?”那人拈着丸药笑道:“这就是戒的方法了。我也是有瘾的,如今我送给你几颗,按日吞吃。吃完了再买,买了再吃。恭喜你过到一百岁,这丸药便吃到一百岁。人家问起来,可算是不吃烟了。”

  雨生道:“敢是丸药里面也有鸦片烟可以抵瘾。”那人笑道:“少不得也有点,但是吃丸药的名色,总比吃烟好听些。你可不用唣罢,我们少爷特地打发我来告诉你一声,伍大老爷可是明日上轮船了。命你收拾收拾,起个五更,赶紧跟去。”

  巴氏此时已扯了一幅破布,将下面围着,重走过来说道:“阿呀,一无所有,怎样动身呢?胡大步行行方便,借给我们几文置办置办行装也好。”那人顿脚道:“你们夫妇两个真是缠不得,我今天运气不好,少爷轿子巧巧不是我的班。转走出来应这趟差使,我又心慈面软,搁不住你们哀告,我身边却还有五块洋钱,老实便借给你,假如借给别人,我的利钱,定例是五块钱,每月利息就是一元,牢不可破,如今看你们实在穷困,就给八角洋钱一月罢。我先扣两个月利息,应该找你三元四角。你补个五元的借约交给我。再者我看你们一时想要置办被褥衾枕,毡条麻绳,恐一时来不及。可巧前天我把一个短命兄弟死掉了,他还有一幅行李放在我那儿,我看着总有些伤心,不如一古拢儿卖给你,便宜些,你给我三块大洋,我此处有四角小洋你拿去买点路菜罢。”说着,真从口袋里掏出小洋四角,递给林雨生。雨生只得收了,还写了一张五元的借约交给他。那人笑了一笑说:“我停一会便将行李扛得过来,你等着罢。”

  林雨生此时将四角小洋捧在手里,对着巴氏,不禁泪如雨下说:“这是怎么好呢?我此番出去,算是衣食有着,我便将这四角小洋交给你,你能度活得几时呢?有我在家,尚撑着一幅花子面孔,沿门借索。你总是一个妇人家,穷得裤子也没有一条,将这四角钱用完了又如何是好?我在一时又恐怕不及寄钱给你。”

  巴氏也只得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再三推让,还分了两角小洋给雨生,恐他路上需用。嗟乎,贫贱夫妻百事哀,就这一种离别凄惶,也就令人心酸泪落了。毕竟离别二字,虽同是世界上销魂之事,然而一贫一富,到底有些不同。伍晋芳连日在亲友处纷纷宴会,当动身前一天,少不得将小翠子携回家来,叩别他们婆媳。三姑娘同朱二小姐连日替晋芳检点行李,忙得茶饭懒吃。朱二小姐更是新婚晏尔,难舍难分。卜老太太这一晚命厨房预备一桌酒席,更将卜书贞母子请得来同宴。是时却是九月中旬,月明如昼。大家错落坐下,只不见淑仪出来。卜氏一叠连声命人去唤仪姑娘,说都是一家的人,为何要这样鬼鬼祟祟的躲避。亲热些呢,便喊鸾儿一声哥哥,若是害羞,就不用做声,也还使得。照日过了门,敢还不同哥哥说话不成?”

  卜书贞含笑不语。玉鸾听到此处,早有些趑趑趄趄起来,引得众人大笑说:“又是一个脸嫩的。”正说之间,早见两三个仆妇将淑仪捧得出来。卜氏唤道:“仪儿过来,坐在我这里。”淑仪侧身坐下,真羞得无地自容,不肯将头抬得一抬。卜氏端起一杯酒向通席照了一照说:“我们大家通干一杯。”于是大家都站起身来一饮而荆卜氏重将杯子放了下来叹道:“我家晋芳自出娘胎,到今日也有岁了,可算从不曾离过我一步,风吹草动,我都有些肉疼。不怕我们姑太太笑,他虽然娶了媳妇了,我还是将他当着吃乳的孩子一般看待。饥寒饱暖件件都要打我心头上经过一遍,我才算放心。如今他父亲是亡故了,家道艰难,少不得要逼着他千山万水去寻饭吃。我仔细想来肝肠寸断。……”

  卜氏说到此,声气已经呜咽。座中朱二小姐,更是翠眉双锁,珠泪纵横。晋芳勉强立起身笑道:“母亲也不必伤心。孩儿一经到了那边,布置妥贴,便来接母亲同去,也没有多时离别。”卜书贞笑道:“照呀,姑太太也太顾惜大哥哥了。男儿志在四方,免不得都要出门的,在家里老守一辈子,又有甚么出息呢。”

  卜氏又道:“话呢谁不是这样说,只是陡然听着离别两字,也叫人不得不伤心。翠姨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你在老爷身旁,各事都要加意照应,上衙门要催他早起,会朋友要催他早回。总而言之,就算是替我操操心罢。”小翠子立起身来回道:“老太太尽管放心,吩付的话,奴婢一一依着办就是了。”卜氏道:“很好,我敬你一杯酒。”小翠子恭恭敬敬接过来饮了。三姑娘见卜氏如此看待小翠子,自己也就凑趣,斟了一杯酒,又送过来,笑道:“老爷此去,一切总望姑娘操心,婆婆适才已经说过,我亦不必再赘,这一杯酒,算是我拜托你的一点敬意罢。”小翠子含笑,也端过来一饮而荆等了半晌,卜书贞嚷起来说:“朱二嫂嫂呢,你为何不敬翠姑娘一杯,你敢是不把你们老爷放在心上?”

  朱二小姐初时见她们婆媳敬小翠子的酒,心中很是不服。正自懊恼,猛听得卜书贞这一句话非常刻毒,却又逼着自己不得不依,于是轻捻翠袖,也就端了一杯酒,送在小翠子面前,却是一言不发。卜书贞又笑道:“朱二嫂嫂怎么不会讲话,你全不曾听见我们姑太太同大嫂子刚才说的话么?你也该赏她一个脸儿。”朱二小姐呆了一呆,笑道:“我是拙口钝腮,有甚么话说呢,我说个多福多男齐眉举案罢。”卜书贞嚷道:“不好不好。”晋芳忙拦道:“很好的。”又回头望着小翠子:“你快喝这一杯。”

  小翠子笑道:“阿呀,头晕得很,敢是酒多了。”一句话未完,早见面前酒杯有一只玉手伸过来,将一杯酒倾泼在桌上。三姑娘忙道:“这都是仪儿的父亲不好,怎么冒冒失失,拿袖子将酒碰翻了,快重斟起来。”旁边便走过一个仆妇来,又满满斟了一杯,小翠子仰着脖子,又喝了,娇容上已经一瓣一瓣的泛出桃花,勉强撑住坐着。卜书贞笑道:“等咱也来敬翠姑娘一杯。”小翠子摇头笑道:“好太太,委实喝不下了。”

  卜书贞道:“咱不依,咱敬过你,咱还要命鸾儿同仪儿各人敬你一杯,一共三杯你快喝了罢。”小翠子愁眉苦眼,千般哀告,众人做好做歹,说鸾儿同仪儿公敬一杯,共是两杯罢。小翠子不得已,又喝了,身子已经晃晃荡荡,站起身来便要望自己房里来。卜书贞笑望着身旁仆妇努一努嘴,叫人仔细扶着,果然小翠子两只金边莲,左欹右侧,像似画符一般。刚走至阶下,早在那绿莎上躺下了,引得合席大笑。惟有朱二小姐气得将头扭转过去。晋芳命人将小翠扶上床去睡,自己重又入席,敬卜氏一杯酒。又斟了两杯递给三姑娘及朱二小姐,笑说道:“我这一趟出外,母亲及家中各事,全仗二位照应。”

  三姑娘盈盈一笑,将酒饮了。朱二小姐捧着酒说道:“婆婆在家,我们理宜替你侍奉。但是你在外面,须得将心分一半在家里。看有机会,能来接婆婆,便须早接,不可一味听人闲话,只愿自己快乐,把家里的人全丢在脑后,这总算是你的良心。”

  晋芳听了,也是一笑。转过来又敬卜书贞一杯酒,又同玉鸾谈了几句闲话。卜氏笑道:“我记挂起一件事来了。晋芳此去,保不定三月五月,就来接我们到省,仪儿他们的大事,我看趁我们在扬州的时辰,把来赶紧做罢,省得将来又费许多周折。”

  淑仪刚听卜氏说到此处,早如飞的跑入后面。卜书贞笑道:“女孩儿家的脸,比桃花瓣儿还薄,动不动就会红起来。你们看仪儿跑得这样快。但是这件事,既然姑太太肯成全他们是极好的了,咱家有的是钱,要几时办,咱们就办。”卜氏道:“等他父亲动身之后,姑太太那边就替他们拣一个吉期,横竖仪儿的鞋头脚脑,都还陆续做齐备了,别的外盖儿,一唾手就可成功。……”

  卜书贞点了点头,偷眼见卜氏已经渴睡,便起身告辞。望着晋芳说道:“大哥此去前程万里,咱同鸾儿明天不亲来送别了。”说到此,那两个眼眶里,也就含着无限清水。又说:“翠姑娘醒来,替咱致意,咱们将来再见罢。”晋芳一一答应。

  当夜无话。次日清晨,三姑娘早向神堂前点起香烛,催促晋芳一一行礼。晋芳又叩辞了卜氏,卜氏含泪叮咛,自不必说。晋芳眼看着一众家人押着挑夫将行李箱笼,一一扛抬出去,自家不得已,遂也偕同小翠子上轿出城登船。如今暂且不表晋芳到了湖北甚么景况。且说卜书贞果然隔了十馀天,便替玉鸾拣了好日子放聘。富贵人家办事,自是要怎么样便怎么样。卜书贞又是个挥霍惯了的人,这一件喜事,真是穷奢极侈,踵事增华,从来朱雀临门,重重口舌,这也不过是男家悭吝,女家争竞。你想天下事若是都像卜书贞如此豪爽,女家还有甚么不愿意的呢。所以三姑娘这边,只管购办妆奁,都要想同卜书贞那边比赛。将伍士元当日所遗的积蓄,也就花费去十之四五。卜书贞看去,还觉不甚光彩,又暗暗的送了一千两银子过来,置备什物。玉鸾心里到很不以他母亲行事为然,自家转落得不去过问,任凭他母亲同那些爷们仆妇料理一切。

  此时家中前前后后,都扎抹成锦国模样。住宅左边,有五间楠木大厅。厅前全是种的梅花,是时已经秋末冬初,残菊纵横,衬着那些雁来红,分外明艳,梅花也渐渐开了。这一天正是过聘日期,玉鸾也有一班少年朋友,都陆续过来贺喜。玉鸾却不见云麟到来,正是盼望。且说云麟自从玉鸾那一夜见访之后,也曾被玉鸾约过几次酒宴,觉得玉鸾虽是贵家公子,却也不是一味纨绔恶习,后来也就谈得入港。隔着三天两天,不是玉鸾到他家里闲谈,便时常写字柬儿来约他,云麟却也从不曾辞过。

  这一天玉鸾过聘,论理云麟便当早早跑来贺喜。无如云麟有云麟心事,越是听见玉鸾那边喜事忙得热闹,越是钩起他无穷怨愤。暗念姨妹淑仪,分明是自己的婚姻,姨父姨母都曾允许过的,无如家世贫寒,便连儿女心愿,也不能遂意,生生的将一个耳鬓厮磨轻怜密爱的女友,送给别人。自己果然是死了,便也一干二净,偏又同生斯世,同在一方,眼睁睁看着他巾栉笄珈,唤人夫婿。枣修榛栗,侍彼翁姑。饶着姻娅往来,除得屏角筵前,含情唤一声哥哥而外,便连多说一句话儿,也不方便。天呀,你若是恝置我云麟,便该不要让我含生负气,立于天地之间。若还不白白的生我,为何入世第一件好事,便有意无意的来戏弄我,使我抱这终身之憾呢。如今虽说是已同柳家结亲,柳春的妹妹,我究竟也不曾见过,不知道能否赛得过仪妹妹?若是生得丑陋,不独别人笑话,怕就连仪妹妹也要笑掉了牙齿呢。我心里岂不想早早也将柳家姑娘娶过来,只是可怜孀母孤儿,日度还觉不甚容易,这婚姻一层,怕一时还来不及。我如今也有岁了,不是与玉鸾同庚,他便该早早的将一个如花似玉的仪妹妹娶过去,我便硬派着连一个不曾看见过他颜色的妻子,都把来搁在人家。怕再过年,还不知能彀婚娶呢。云麟想到此,真是穷愁万种,孤愤一生。你想玉鸾过聘,他那里还肯来贺喜。这也罢了,偏生还有那个不解事的三姑娘,从三五日前,便叠次打发人到秦氏这边来,请云麟过去帮着照应,写喜帖儿,开礼单儿。云麟决意不去,对着来请客的管家说:“你去禀复你们太太,说我在家害病呢,饭也懒得吃,路也懒得走。”

  那管家笑道:“少爷这是说那里话,少爷不是十分强健,那里像会有病,少爷如此作难,我们该得回去又被太太骂。好少爷,只当体贴我们,勉强去一趟罢。”秦氏也笑道:“麟儿既然姨娘请你,你理应快去。姨父又不在家,这些烦文末节,叫你姨娘怎么理会得来。”

  那管家道:“太太可是青天了。自从我们老爷出去,接连闹这喜事,家里忙得乌糟糟。起先我们二太太还将各事料理料理,不料打从老爷走后,她同我们大太太又有了嫌隙了,说翠姨此番出去,是大太太用的心眼儿,所以小姐的喜事,她板起脸来一概不问,闲着只逗着那个小少爷顽笑。太太想我们大太太可真是烦难了,若少爷再不肯去,简直要闹出笑话。”

  云麟听着这管家一番话,想起三姨娘平时待我也是不薄,若是此番不去,他们不知我的心事,还疑惑我有意作难,这还成个甚么人呢!便又对着管家说:“即刻就来的。”于是云麟去过几次,只不曾看见淑仪一面,心中又是忽忽不乐。到了过聘日期,三姑娘清早就差人将云麟请将过去。云麟是决意不向玉鸾那边贺喜,便躲在伍家这边也好。后来见玉鸾那边过来的聘礼,真是珍珠百串,锦绣千端,压压的几乎要将伍家前后五六进房屋都装满了,心中暗暗替淑仪欢喜。默念若是我家来聘仪妹妹,那里会有这种富丽。论仪妹妹那种娇媚,自宜享此艳福,我便是勉强娶着她,不是白白糟蹋了。想到此,觉得一时心地空明,毫无障碍,到反欢欢喜喜的检点这样,查察那样。正觉得热闹,忽地内里一叠连声说道:“请云少爷进去写年庚红帖。”

  云麟急忙撇下外面的事,一径走入内室。只见内室中间,新燃着龙凤椽烛,正中设着桌椅,都是大红锦缎,铺得完风不透。桌上一幅猩红描金盘龙俪凤的全帖,一方歙砚,一对湘妃竹紫毫笔,一对百子黑墨,全用五彩丝绒缚着。卜氏同三姑娘及朱二小姐,还有许多女眷,齐齐围在旁边。两家的仆妇爷们,又簇拥阶下。卜氏笑道:“借云少爷全福,请坐上去替你仪妹妹填一填年庚。”云麟含着满脸羞愧,勉强向那张太师椅上一坐,一霎时模模糊糊,不禁又涉起遐想来。想我云麟若是娶得仪妹妹,万一双双归宁,怕姨娘这边不是这样款接我。如今我独自坐在这里,可惜肩下没有仪妹妹低眉敛笑的陪着,总算是我欠着福分。想到此,从无穷羞晕之中,又微微露出些愁怨颜色。此时旁边伺候的人,已将香墨磨好。云麟提起笔来,按着帖子,不由的将自己的年庚直写上去。写完了方才知道,不觉大惊,心里想道:这便如何是好?仪妹妹终身大事,又不能将这帖子废去不用,另换帖子,幸喜旁人还不觉得,云麟只管按着帖子不放。还是朱二小姐在旁边笑道:“相公这年庚写得是不错的。”

  一句话提醒了云麟,方才悟出自己的年庚,原是同淑仪一样,一块石头,方从心上落下,又不禁暗暗笑起来。刚将帖子写完,便恹恹的下了座。旁边忽然又走上二个管家,手里拿着大红全帖,向自家面前一扬说:“富少爷那边,请少爷晚宴。那边家人已经到少爷公馆里去过两次,后来知道少爷在这里,还说请少爷早点去,他们少爷恭候着呢。”

  云麟听到这话,忙连连摇头说:“不去不去,你快打发那边管家走罢。”这个家人答应了一个是,便下去了。三姑娘笑道:“既是那边等着你,你为何不去?”云麟道:“便去也没有味儿。”朱二小姐笑道:“我知道云相公的心。……”云麟深恐朱二小姐说出别的闲话来,忙望着朱二小姐丢了一个眼色。朱二小姐接着笑道:“他是看人家做大喜的事,心里很不高兴,其实大家总有这一天,这又何必懊恼呢。”

  云麟被朱二小姐说得脸上红起来,大家哄堂一笑。旋见那个家人又匆匆上来,向云麟笑道:“适才家人下去,将少爷的意思回复富少爷那边的人。谁知他们管家说他们少爷吩付的,若是请不到少爷,便是个死。他们少爷的脾气,是少爷知道的,还求求少爷体贴他们。”云麟顿脚恨道:“怎么我今天都遇见你们这班人了,早间这边去请我,也是这样说。此刻那边请我,也是这样说。我简直不是甚么少爷,便算我是诸大管家的护法。”说得那管家也笑了,还是执着帖子呆立不动。朱二小姐笑道:“糊涂东西,还不快滚下去,你不听见云少爷允许你们的护法,便是答应肯去了。”那家人方才退去。

  云麟延至上灯时分,玉鸾那爷又打发人来催过几次,三姑娘同朱二小姐也硬逼着他,云麟不得已,穿好衣服,刚待要走,三姑娘又命一个家人,送云少爷过去。云麟走出门外,那家人早点好了灯笼,在前面引着。云麟一眼看见上面是簇新写的湖北候补县正堂七个大字,忙命人快替我将灯吹灭了。那家人道:“道路漆黑,没有灯笼怕不好走。”

  云麟急道:“这有甚么要紧,便是跌死了,都可使得,我只不要用这灯笼。”那家人也不知他是甚么用意,只得提起灯笼来吹灭,尽着黑头里走至玉鸾公馆门首,早见灯彩辉煌,人马嘈杂。门口的人,见云麟到来,便有人引导着向花厅上走。远远的已听见那丝弦声音,弹得如雨点一般。刚走至阶下,见厅上筵席已齐,众客一例的都站起来,玉鸾迎得上前,拉着云麟的手,佯瞋道:“大哥是恼了咱了,几乎不把咱盼死。你看大家久已到齐,专等大哥光降,方才开席。大哥不怜惜众位弟兄,也还该怜惜这几十枝名花,可怜他们秋水,怕的都要盼穿了。”云麟遂向众人拱一拱手,又望着玉鸾长揖道:“贺喜来迟,还求老弟宽耍”

  玉鸾笑道:“大哥又来讲客气,咱今天奉请,岂是要大哥贺喜来的。”二人正在絮絮,那一班少年,早大声嚷起来说:“入席罢!入席罢!我们五脏神都饿得逃了。”于是早一窝风,各人携着妓女,也不待主人安席,纷纷入座。云麟此时也便随意拣了一个座头坐下。玉鸾又命一个雏妓陪坐在云麟身后。家人们穿梭也似的斟酒上菜,一时笙歌嘈杂,拇战飞觞,闹得一塌糊涂。云麟认得那些少年,无非是些县尹文郎,二丞公子,也有会过的,也有不曾会过的。众人忙着轰饮,也不理会云麟。云麟更是孤诣云标,逸情霞举,仿佛泥塑木雕似的。除得酒到杯干,更是一言不发。

  诸君,世界上最乐的事,莫过于饮宴了,然而其中却还有个分别。一种是衣冠楚楚,属员陪着上司,上司叫用菜,任是撑肠满腹,也要勉强吃得一两箸。上司叫吃酒,任是头昏眼眩,也要勉强喝得一两杯。脏腑非我所司,喉舌悉为人用。回家来呕吐狼籍,仿佛害了大病一般。第二天还要递个手本,去谢一谢宠召之恩。逢着别人,还要趾高气扬,说某日某日大人厚我。你看我这不是冤枉呢。又有一种,是偕着气味不同的人,虚与委蛇,不笑强笑,不言强言,说出来无非满口寒暄,行出来更是浑身礼数,更有那使促狭的,通同了几个人,哄吓诈骗,逼得别人大醉,以为笑乐,于是一杯酒到了面前,较量毫厘,商量深浅,腮红颈赤,鬓竖发张,虽是朋侪,俨同分敌,蜡烛替人垂泪,奴仆为之不欢。细想起来,这又是何苦呢。所以酒不必过美,畅饮为宜。馔不必过丰,适口而止。到是花前月下,遇着几个知己随意小酌,狂则痛谈时事,人无责言呢。则密叙幽怀,各无嫌隙。若其不能得此,则无宁呼皂隶与痛饮,引牧竖为知心。聆其坦率之词,颇具天然之趣。云麟未尝见不到此,特是碍着玉鸾,苦苦敦请,勉强来此一行。其实这一夕之间,几乎不把云麟头都磨白了。酒已及半,众人神态越发不能入目,或是喧争笑骂,或是抱着妓女坐在席上,摸乳咂舌,不像云麟将那个雏妓撇在脑后,也不同人家讲话。人家唱起曲子来,他也似听非听。

  歇了一刻,云麟再忍不住,趁众人哄乱之中,自己早立起身来,跑入旁首一个洁净书房里,向炕上一躺,觉得微微躁热。又将外面袍子脱了,只穿了一件飞红洒花的小棉袄。朦胧双眼,忽见门外一闪,有个女郎跟进来。云麟此时,正是心绪恶劣,又多饮了几杯酒,也不理会外面进来的是谁,他只管背着脸睡他的。那人走至身旁,将云麟摇得几摇,笑道:“睡在这里,怕受凉,他们知道你逃席,是要罚酒的,还不快坐起来。”

  云麟掉头一望,正是适才坐在自家身后的那个雏妓。见这书房里没有人,不禁也就伸手将她的玉腕轻轻握住说:“你叫甚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我适才在席上不好意思同你讲话,你不要怪我。”那雏妓笑着便向云麟身旁一坐说:“我叫红珠,今年岁了,少爷可是姓云?”云麟将头一扭说道:“奇呀,你怎么会知道我姓云?”红珠又掩口一笑道:“少爷是进过学的。进学的人,红报纸街上都贴满了,我有甚么不知道。你不常在我们队里走动,到还比我们腼腆些,怕跑惯了,就不老成了。”云麟被她说得脸上一红,旋又将手放下,跳下炕,披起袍子望外就走。红珠一把扯住云麟的手笑道:“此处很清净,我们在这里谈话好不好?跑出去干甚么?”云麟急得笑道:“刚才你不是说的逃席,他们要罚我的酒,如何这一会子又叫我不要去了?”红珠又是一笑。云麟见红珠很是娇俏,也便并肩坐下。红珠道:“你几时到我那里去坐坐。”云麟道:“你家在那里?”

  红珠道:“我是在人家搭班的,你若是怕声名要紧,你最好一径到我家里去访我。我家住在北门城外,那里有一座送子观音庵,走过这庵不到十几步,有一处编着竹篱,沿着竹篱全种的是些红白芙蓉,紧靠门首,有一株大橘子树,你约个日期,我一定回家来等你。但是我不曾到家,我有个姐姐她叫妙珠。你会着她,但说是红珠叫你来的,她自然会接待你。”

  云麟点点头。红珠道:“究竟是几时去呢?就是明天罢。”云麟又点点头。两人正在呢呢私语,猛听得厅上玉鸾骂起家人来,说:“云少爷呢?你们通是死的,不曾看见。”云麟急便撇下红珠,说:“不好了,他们闹起来了。”忙飞步赶至厅上,见筵席已经将散,笑对玉鸾道:“我在你那个书房里歇得一歇,到累着你着急了。”

  玉鸾见云麟出来,也就无语。是时各妓女都纷纷上轿,红珠临行,又微微望着云麟一笑,云麟羞得将头低下来。玉鸾瞧出神情,不禁拍手大笑道:“奇呀,你们是几时联络上了?不相信大哥坐在外面,好似目中无妓似的。谁知大哥心中却有妓呢!”云麟含笑道:“是她寻我来的,我却不大理会她。”座中有一个少爷道:“红珠这孩子,也没有甚么出息。别的还罢了,只是应酬这一层功夫,她却没有,我们就不大很喜欢她。”玉鸾笑道:“她偏生赶着我们云大哥,怕不是情有独钟呢。”大家又笑谈了一阵,别人也都散了。

  云麟刚待要走,玉鸾拦着道:“大哥在此稍坐坐。”云麟答应了,玉鸾俟诸客散后,重将云麟引入自家一个卧室里。命家人将普洱茶浓浓的泡了两杯,又陈设了许多解酒果品,云麟遂随意躺在一张皮椅上。玉鸾一面跷起腿来,叫家人替他脱靴子,一面笑道:“主人很不容易做呀。咱今天头都被他们闹昏了。”云麟忽然一笑。玉鸾道:“大哥为甚笑咱?”

  云麟笑道:“我笑你今天便嚷斗昏了,还有昏的时候在后呢。”玉鸾也笑起来。云麟又笑道:“今天几乎有一件事对不住你。”

  玉鸾道:“大哥此话怎讲?”云麟道:“今日我在姨娘那边,他们请我替你的夫人填年庚,我老实便将我的年庚填上了。”玉鸾笑道:“照此看来,大哥岂不失了便宜。”云麟笑道:“幸亏好,我同我们姨妹是一样的年庚。”玉鸾惊道:“有这样的奇事,当初大哥为何不同那边结亲呢。”云麟听到此,不禁脸上一红,从丹田里叹了一口气。玉鸾在这个当儿,一叠连声命旁边伺候的人,都一齐退出去,自己挪了一挪,向云麟身旁坐着低问道:“咱有一句话,久已想问你。咱隐隐听见人说,大哥同那边本有婚约,可真不真?咱们都是至好,有话不妨明说。”

  云麟又叹了一口气。玉鸾道:“后来怎么样搁着不谈的呢?”云麟又叹了一声,那声气便有些哽咽,说道:“只是一个贫字累着人耳。不瞒你说,岂但有约,我家聘礼都预备好了。不料半途上会出这岔子。” 玉鸾笑道:“你的姨妹心里觉着怎么样呢?”云麟此时正在酒后,心中又抱着无穷怨恨,遂也不顾利害,大喝道:“论她的心,总算是同我一样。只是她那祖母,硬生生从中作梗,怕她芳心碎也抱着多少委曲呢。”玉鸾又问道:“照这样看来,大哥同你这姨妹轻怜密爱,想不止一朝一夕了,近日来可还常常相见?”云麟含笑不答。玉鸾察看到此处,不禁站起身来,走至自己一张书案上,拿起一枚镇纸的玉狮子,摔成两截大喝道:“我好恨呀!”云麟被这一喝,方才知道适才的话说得大意了,忙站起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广陵潮》合集3  李涵秋著

  第三十四回春生雪地幽室结同心义薄云天空门惊祝发

  云麟此时偷眼看见玉鸾面红颈赤,鼓着两个小腮儿,一言不发,像是思索甚么事儿光景,心中十分懊悔,倒把适才吃的酒,全都吓醒,觉得自己说话,太不审慎,怎么说出这些嫌疑来了。刚待上前陪罪,猛又转念恨道:“论你我的交情,虽算不得个如胶似漆,然而也当得起忘形两个字了,怎么白白的说了两句顽话,你便拿得下脸,使出你的公子脾气来,其实讲平日的情分呢,大家就多聚聚也使得,若是不讲情分,撒手便撒手,这也不用气得这个形状。云麟想到此,转气愤愤的,也不同玉鸾作别,径自想走出去。玉鸾见云麟要走,猛走得近前,一把将云麟手扯住,依然推至那张椅上坐下。气急败坏的喘着问道:“咱有一句话要问大哥,大哥同咱可算得是至好不是?”

  云麟冷笑道:“怎么不算至好呢!不算至好,我适才也不敢放肆说那些话,累得你生气了。”玉鸾狂笑道:“好了好了,大哥既许咱是至好,大哥却不能逼着咱去做狗彘。”云麟听着他这没头没脑的话,也猜不出他是甚么用意,便答道:“你歇着罢,看你急得头上青筋都暴涨起来了。”玉鸾跺脚道:“初次谈这亲事,咱就知道咱的母亲太卤莽了。切记得咱们那天第一次相见,咱的母亲扯着你那姨妹,说给咱做媳妇儿罢。咱其时便偷眼瞧见大哥坐在旁边,声色俱变,咱又留心看看大哥同你那姨妹,真是如花似玉,天生成的是一对儿,咱心里还暗暗羡慕。后来糊里糊涂,不知咱的母亲怎么,便同那边真结起亲来了,咱还诧异,为何大哥府上终不曾同那边提过这件事呢。总怪咱年轻脸嫩,后来也不曾问及大哥。若不是大哥今夜酒后说出心事,咱一世做了狗彘,还在梦里。好大哥,咱是决意不娶你那姨妹了。今日的喜事,咱敢说咱这边全是替大哥做的。大哥若真是爱咱,把咱的狗彘名目,就此消除。咱便感激不荆若是大哥拘着俗见,不肯允许,咱也没有别法,咱便将咱头上这万缕情丝,一刀斩尽,去做和尚罢了。咱句句是肺腑之谈,咱若有半句虚言,皇天在上。……”便将手随那摔断的玉狮拿过来说:“咱将来就像这玉狮结局。”说着,气嘘嘘的一屁股瘫在椅上。云麟此时听着玉鸾说话,好像打雷似的,轰轰的震入耳朵里,震得浑身惊战万状,好半晌回答不出一句。两个人转呆呆的坐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望了一会,云麟再也没有话说,猛的扯着玉鸾双手,不由呜呜咽咽痛哭起来,含泪说道:“好兄弟,我很感激你。你的心事算我感激就是了,你的议论却千万不能当真,怕伯母知道,要责备你的。”

  玉鸾大声叫道:“母亲呀,她总不能逼着咱去做狗彘,大哥再不用推辞了。若再推辞,我今夜便是个死。咱虽然不知道甚么道理,这血气两个字,却是咱们少年人不可少的。你想你本来有成约的一个妻子,咱生生跑来夺了,咱敢是个强盗,咱怕强盗也还不肯做这等事呢。”云麟道:“话虽如此,只是我目下也聘了妻子了。便是你认识的那个柳春的妹妹。”

  玉鸾拍手笑道:“这一说更加好了。柳府的小姐,大哥便让给咱,咱明天便逼着母亲去说。伍府上的喜期,是已经择定了下月二十四,这一天大哥便将你那姨妹娶过去罢。大哥若是需甚么费用,咱便着人送银子过来。”云麟点点头,拭泪说道:“这件事还须从长计议。……”此时室中两人一会儿谈说,一会儿涕泣,外面那些仆人,并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甚么药。停了一歇,见里面不大有声息了,才一个一个的趑趄着走至室外。内中有个家人将头一缩嚷道:“阿呀,好大风呀。”云麟在室中听见这话,再侧耳听时,果觉得西北角上虎吼的起了大风。天井里几株梧桐树,还有些枯叶子在上面,被风得像潮水一般,沙沙作响。云麟忙辞了玉鸾说:“夜深了,怕天色不好,我须得赶紧回去。”

  玉鸾便着人护送云麟,临行又叮咛道:“大哥,适才的话,千万不要忘却。”云麟无语,一径回家,秦氏已经睡了。次日清晨,谁知便降下一天大雪来,地下已积得五六寸深浅。云麟便也不曾到书房读书,日间无事,便将昨夜玉鸾所说的话,一一告诉了秦氏。秦氏不禁笑起来说:“亏你们这些孩子会想得到,说得出。婚姻大事,是由你们孩子们当做儿戏么?快不要张扬出去,被人家笑话,还是小事,万一被卜老太太知道了,还要议论我们做母亲的没有教训呢。好儿子,你一心一意放在书本上,这些不要紧的事,没的把来扰乱自家的神志。”

  云麟一团高兴,忽然被秦氏兜头淋了一杓冷水,老羞成怒,不禁跳起来嚷道:“这话又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他自家情愿,你懂得甚么,我为甚把心放在书本子上,我读书成名,好让你享福,我不是个呆子,我拿定主意了,要讨饭大家一齐讨。老实说,你也休想我这儿子长进罢。”说着,怒的咬牙切齿,把手敲得桌子震天价响。秦氏见他这种猖獗情形,不由也怒起来说:“好呀,我是养出反叛来了。你该向我这样挺撞,你还是读书进学的人呢,一些道理不懂得。”

  云麟听了越发焦怒,说就算我不懂道理,就算我是反叛,你拿刀杀了我罢,我从今便不读书……。”一面说着,一面跑入房里,将架上的书,一捧一捧的掼在地上,用脚践踏。依他性子,还要觅一个火种,将他烧得干净。秦氏只气得手足发冷,口里尽嚷:“畜生!畜生!”

  黄大妈忽然听得内里母子吵闹,忙飞奔进来解劝。把将云麟扯住说:“我的少爷快不要如此,把太太气出事来,少爷怎么对得住过去的老爷。老爷半路上将太太撇了,九泉底下,未尝不含恨,若是知道少爷今天待太太这个样儿,岂不要累他老人家在阴曹地府也不安。……”

  秦氏听见黄大妈这一番话,不由触起半生伤感,想着云锦便呀的哭起来。云麟到此,也渐渐有些懊悔,又一时不肯认错,挣脱了黄大妈,一径跑得出去。走出大街,只见道途上被雪压得通白,也辨不出路径。各店铺都冷清清的,那雪还是搓绵扯絮,顺着大北风卷得像柳花一般飞舞。云麟东磕西撞,跑了好一会,也不知向那里去才好。猛一想起,昨天那个红珠,曾约我到她那里去坐坐,我左右没有去处,便去走一回也好。主意已定,一转身便向北门而来。出了城,那寒威愈严,衰柳枯芦,淅淅作响。冻溪小犬,遥遥的赶着云麟乱吠。云麟踉踉跄跄,高一脚,低一脚,只管望前走,风雪模糊,也辨不出那一处是送子观音庵,远远的见有一丛松竹,虽在隆冬天气,尚是青翠交加。云麟屏着气,跑至其处,果见庙门上面右额,露着观音庵三个蓝字,铜环双掩,寂静无声。便沿着庵前,走了一会。越走越荒僻了,虽有几处村庄,都是炊烟不起,绝无人踪。便是想寻觅一个走路的人问一问,都不容易。觉那红珠说的甚么竹篱,以及门前的橘树,全然没有捉摸。迟疑了半晌,好容易看见有一家庄子门底下坐着一个老者,场上也有些树木,一半被雪压得倒垂下来,也不知是橘树不是,大着胆走到那老者面前问道:“红珠在家么?”

  老者皱着满脸冻皮正自没精打采,见身边忽然走出一个美貌少年来,浑身雪都遮白了,笑道:“相公问谁?”云麟道:“我问的是红珠。”老者笑道:“在家呢,在家呢,请相公稍待片刻,我去将她唤得出来。”此时两人正在门首谈话,惊动门里及左怜右舍的妇女,都跑出来观看,指指点点,大家交头接耳的议论,似乎说这样大雪,这相公还巴巴跑到这荒村所在,煞是奇怪。云麟也不理会,总觉得已经寻出红珠居址,终是不负此行。正在鹄立伺候,果然见先前老者,一步一步的从庄子后面赶着一物,绕到场上来,嘴里不住的唤着呶呶呶,云麟大是奇讶,见那物浑身涂着红土,四蹄在雪地上,一印一个小洞,惊问道:“这是甚么?”

  老者道:“这是红猪呀,这畜生浑身花白毛片,孩子们嫌他素净,便替他用红土染上,至今颜色越发鲜活,别人家却是没有,时常总有些人闹着来看。相公没事,着实赏鉴赏鉴不妨。”云麟方才知道老者是错听了他的话,不由暗暗发笑,掉转身子就走,还隐隐听得那老者埋怨说:“巴巴的叫人将红猪唤出来,也不瞧一瞧便跑了。”

  云麟十分懊悔骂道:“红珠荒唐,她分明是谎我,她那里有甚么住家,累我白跑这一趟,可不是冤枉。由他去罢,我也不访她了。幸此时雪已渐止,不如快快回去。于是匆匆仍向原路走回。走至吊桥旁边,猛一抬头,忽见城里飞也似的抬出一乘轿子来轿帘底下,尖削削的露着两瓣红棱,映衬着满山瑞雪,分外娇艳。触入云麟眼里,不觉心中一动。正待向轿帘里偷看,忽然轿帘一揭,内里女郎笑喊道:“你不是云少爷。”说着便命轿夫将轿子歇下,自家倏的跳下了轿,一把扯着云麟,笑得花枝招展。说:“你是不是到我那里去的?为甚不坐一会等着我?我猜准你一定不失约的,我所以冒着这样大雪,也赶得回来。见你衣服都被雪打湿了,快点同我坐着轿子,地下这样深的雪,如何走得。”

  云麟见是红珠见她这伶俐身段虽是穿着皮衣,紧紧的束缚得好像没有多穿衣服一般,腮颊上染着薄薄胭脂,钏影珠光,炫耀眼目,早迷糊起来,也不知道该同她说甚么话,低下头看见她两只小脚踏着雪地,不禁连声催着说:“快上轿罢!快上轿罢!须防冻着。”

  红珠一笑,便扯着云麟并肩坐入轿里。此时两旁已围了一大堆蓬头赤脚的男女,看这模样,煞是惊怪,疑惑一个闺女,怎么把一个少年孩子,硬抢入轿中,跑回去了。大家笑着议论,见轿子抬起,他们才一哄而散。云麟坐入轿里,觉得这轿子温香馥郁,把刚才冰天雪窖的惨象,消融得无形无影。又软绵绵靠着一个女郎,他是初开色界,不禁浑身有些瘫化起来,不由也将自己的腮颊,紧紧贴到红珠脸上,将适才访她不遇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到那个老者,如何赶着一个红猪来戏他,引得红珠笑得颠头播脑。又把手在云麟身上乱掐说:“我只是恨你,你为甚这般糊涂,弄出这些笑话,我是不许你再告诉别人。别人知道,又该拿红猪两字来戏弄我了。”

  云麟点点头,见红珠如此风狂,不禁有些春心荡漾,悄悄的将手伸至红珠胸口抚摩。红珠一笑,用手指刮在脸上,羞他道:“你想甚么。”说着便将外面一件皮袄钮子解开来笑道:“天怪冷的,把手来在我怀里温着也好。”

  云麟果然伸进手去,觉得和暖异常,只是里面还隔着一件紧身小袄。云麟此时十分快活,但愿由城口到红珠家里便走得一年也不妨事,惟恐轿子走得快。偏生走了一会,已离红珠家不远。红珠将云麟的手拖出来笑道:“放老诚些罢,被我家父母捉住你,将你吊在树上。”云麟听此语,果然吓得有些变色,说:“阿呀,同你这个样儿,怕你父亲不要生气。”

  红珠笑道:“呸,有我呢,总舍不得教你吃亏。”正说着,那轿子已经落地,红珠一把拖着云麟,直望屋里走。云麟留神瞧着,全不是适才走的道路。只见茅屋五椽,收拾得却甚是洁净。檐前冰柱拖得有一二尺来长。屋里也安着火盆。一个白发婆子,笑嘻嘻迎得出来,说:“红儿回来了,你姐姐昨晚还提着你,说你今天定该回来,果不其然。这一位少爷面生得很,到不曾来过。”红珠笑道:“这位云少爷是我约他来的。娘呀,爹爹呢?”

  婆子笑道:“他老早赶进城买肉去了,知道你回来,保不定没有客,清汤寡水,像个甚么样儿。”说着便让他两人在一座土炕上坐了,又在房里捧出一个白铜小手炉儿揭起盖子,放了些芸香,递到云麟手里。云麟含笑不肯去接,红珠一把夺过来,笑道:“让我把手温一温,他这双手忍点冻也不妨事。”说着,将个粉颈缩入高皮领里吃吃的笑。云麟斯斯文文坐着,一言不发。婆子扯三话四,说了些没要紧的话。过一会,又取出些瓜子、花生碟儿,纵横放着。又笑道:“这位少爷面嫩得很,简直同那一年那个贺少爷差不多,模样儿也仿佛。”红珠把头一扭说道:“娘提这些事做甚,使人听得怪难受的。姐姐近来在庵里还好?”

  婆子道:“有甚么好不好呢,自从出了那件事,外面也有些风声,府县门口的大爷,也很向灵师太骚扰过几次,如今灵师太也不敢大做了,除得走几个熟客,外人也不招引。红珠点点头说道:“爹爹回来了。”云麟向外面一望,只见篱门外走进一个老翁,白发婆娑,皮肤枯黑,肩上背着一把破伞,左手提酒壶,右手一个竹篮儿,盛着盐酱葱蒜,有斤把肉挂在篮子外面,冲风冒雪而来。红珠望那老翁笑道:“爹歇着罢。大雪里跑来跑去做甚?”

  那老翁笑道:“孩子回来了。这位少爷是谁?”红珠替云麟说了名姓,那老翁恭恭敬敬请叫了一声少爷,他自理会弄菜去了。老婆子坐了一歇,也去帮着老翁。屋里只剩着他们二人。红珠一把将云麟拖入房里,黄土白茅,虽然不甚华丽,然那张床榻,却还是雪白帐子大红帐额,床上也叠着两幅绸被。红珠笑道:“这床便是我姐姐回家睡的,我们且先来坐一坐。”红珠此时更将自己一条伶伶俐俐的腿,跷来搭在云麟身上。低问道:“你爱我不爱?”

  云麟盈盈一笑,正待回答,忽见门帘一闪,蹑手蹑脚的走进一个人来,红珠眼快,早已看见笑骂道:“看这臭货,敢是来捉你的孤老了。”云麟见那人约有二十馀岁,身穿一件浅蓝水田衣,外加元色缀背心,松松的拢了一支高髻,手中只少了一柄云帚,便宛然那戏上做的思凡尼僧,见着云麟,猛觉得吃了一吓,不由失声说道:“阿呀,这少爷不是活脱像花仙。”说了这句,似乎觉得造次,又忍住了笑道:“好好我的干净床,可不许你们干把戏。”红珠笑道:“呸,我同云少爷还是第二次会面,值得你嚼这些舌头。好姐姐,雪也住了,我们停一歇,你引我们到你那庵里去耍一会子可好不好?”

  云麟此时已猜出这人便是红珠说的她姐姐妙珠了。只见妙珠蹙着双眉说:“我们庵里不比往时了,弄得七横八竖,我们师傅病了有两三个月没有人照应,好笑钟也不响了,鼓也不鸣了,长明灯也灭了。佛龛神几,积得灰尘有一尺来深浅,便是去也没有大味儿。妹妹还是陪云少爷在这里顽罢。”红珠跳下了床,扯着妙珠笑道:“我不依,我偏要去。”

  妙珠笑道:“去就去,怎么装出这小孩子形状儿,我须不得乳喂你。”姊妹正在房里调笑,外面婆子已唤他们出来吃饭。大家胡乱吃了饭,雪已一些儿不落,只见篱内篱外,冻得一色白玉似的,天半已漾出些晴云来,寒气越发逼得人战兢兢的。红珠下炕嚷道:“大家快走,我们踏着这冻雪,甚是有趣。”于是妙珠同云麟也便跟出来,一直望送子观音庵行去。走不了多远,已到门首。云麟却不曾来过,见横额也是蓝字,却又多着送子两上字,不是先前遇的那个观音庵。刚走进门,劈面撞着一个人匆匆的向外走,把云麟大大吓了一跳,想待藏身,已是不及,只得垂手立在一旁。那人见了妙珠,笑喊道:“阿呀,我特特的来访你。”一语未完,忽见了云麟,顿时面上露出诚敬颜色,望着云麟道:“这个地方,你怎么会跑得来?”

  云麟羞得无言可答。那人转不同他们姊妹兜搭,一径走了。云麟望着红珠跺脚急道:“都是你要闹到这里来,偏生遇着他,又该去告诉我的先生了,少不得又有一番气受。”云麟说到此,几乎要哭出来。红珠笑道:“你怕他做甚!他说在这里遇着你,请问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云麟急道:“不是这样讲,我们中国的事,他位分尊些,便杀了人也不妨,位分卑些,同是做的一件坏事,他会有嘴来议论你。”

  妙珠道:“云少爷也不必计较这些罢,快点向里面逛逛,天色太短,怕云少爷还要赶进城。”于是妙珠便将云麟同红珠引着在四处周览了一回,便连那个密室所在,也同他去窥探了一窥探,云麟终是怏怏,觉得没有什么意味儿。刚待要辞了妙珠回转去,忽有一个光头小尼跑得来,向妙珠耳边说了几句,妙珠笑对云麟道:“正是一个人生不得太俊俏,我们师傅病里不知谁去告诉她,少爷在此,又说少爷长得很俊,师傅听了,想请少爷进去见一见。不知少爷可肯不肯?”

  云麟听见妙珠说的话,转觉得甚是腼腆,一言不答。红珠拍掌笑道:“你为甚不去,她见一见你,死了也是甘心,我总不愁她打我手掌上将你夺了去。”说着,一把将云麟手挽住,随着那小尼曲曲折折穿了几重房屋,走至一所静室,收拾得十分洁净。房门里外,都站了好些尼僧,见云麟走来,大家伸头垫脚的张望。内有个小尼笑道:“云少爷来了。”

  云麟随着红珠刚跨得进门,那灵修在床上不禁欠起身来,仔细向云麟一望,猛的怪叫起来说:“花仙饶命,花仙饶命!”喊得愈利害,声气愈接不上来,两眼翻白,手足挺直。一众尼僧惊道:“不好不好,师傅是要圆寂了。”大家也不顾云麟,忙着替灵修挑帐子,穿殓衣。红珠大惊,不知道云麟何以会把灵师傅看煞了。急急扯着云麟望外就走。出了庵门,已是黄昏光景。云麟便要进城,红珠向他一笑说:“这时候你还赶进城去,我们家里虽然龌龊,便没有一张床铺安置你少爷。”说着,便将一副娇俏面孔放得下来。云麟又羞又怕,只得委委曲曲。是夜便住在红珠家中。且说富玉鸾当晚送过云麟走后,一夜不曾好生安睡。次日闷坐室中,思量这件事,怎生发付。意欲决意进去告诉母亲,暗念母亲性气是最暴躁的,万一不以此事为然,难保不有一场责备,终是于事无济。况且花玉般的一个妻子,白白的把来让给人,恐怕日后自家还有懊悔的时候。那一天替他父亲饯行,记得两个人盈盈同坐在一张席上,看她虽是含羞不语,然那一种娇贵体态,须得要像咱们这分人家安置她,算了罢,咱更不必生这枝节了。想到此,只管隔着玻璃窗子对着那雪发呆。这个当儿,暖帘开处,走进一个丫鬟,手里捧了一碗鹿茸粥,是卜书贞吃剩的,命她送出来给玉鸾吃。玉鸾全神都贯注在雪上,一毫不曾看见。忽的直跳起来说:“不可不可,真是不可。”

  丫鬟正猜不出玉鸾是说的什么,便轻轻叫了一声说:“少爷吃粥。”玉鸾更瞪着眼叫道:“咱偏不可,咱断断不可。”丫鬟见玉鸾这个模样,吓得将碗放在桌上,一溜烟跑入内室,禀报卜书贞说:“太太不好,少爷疯了,送粥给他,他也不知道吃,嘴里只管喊这也不可,那也不可,像个不省人事一般,太太快去看一看罢。”卜书贞此时刚才下床,发鬓蓬松,尚未曾梳洗。听见丫鬟说这一番话,不禁笑起来说:“不是活见鬼吗?少爷昨晚还好好的,你为何这般乱说。若是少爷不曾疯,看咱不揭你的精皮。”那丫环一吓,更不敢开口,只呆呆立着。卜书贞骂道:“怎么钉住了?还你替咱将披风取出来,咱少不得到要去看看他。”于是又走过几个丫环,忙忙的替卜书贞将一件玄色披风披好。卜书贞便拖着一双睡鞋,站起身来便走。前后簇拥着四个丫环。先前那个丫环,还站在房里。卜书贞笑道:“你不肯跟着咱出来,敢是防咱破出你的谎,可是不是?”那个丫环也只得怏怏跟着。内室离玉鸾卧房虽隔着几重庭院,所幸曲折都通着回廊,一步也不曾走雪地。卜书贞一面走,一面见那雪将庭前院角边石都遮得像玲珑白玉一般,转念看着景致不走。停了一会,已近玉鸾卧房门前。一个丫环先跑进去通报,卜书贞怒骂道:“咱们家里的奴才,都死完了,怎样影子也看不见一个?”话犹未毕,隔壁房里早跑出一个小厮,见太太清早忽然到了这里,还不知为的甚事,垂手立着,一言不发。卜书贞望他骂道:“你们还做梦呢,不在少爷那里伺候着,到跑来在这里显魂,他们呢?难不成剩你一个?”小厮也不敢答话,只答应着是。卜书贞道:“呸,甚么只管是是是,咱是问你的话,又不曾吩付你的话,你答应咱做甚?”玉鸾此时知道母亲出来,赶紧跑出几步笑道:“母亲这大冷的天气,母亲何不多睡一会儿,巴巴的跑到孩儿这里。”

  卜书贞见玉鸾安然无事,却好先前那个丫环正立在身后,自家也不同玉鸾说话,先伸手掌劈拍一声向那丫环脸上打去,打得那个丫环,动也不敢动。玉鸾已知其意,笑道:“敢是她向母亲面前说孩儿怎的,这也难怪她。”

  卜书贞笑道:“她说你疯了,白白的从清早上来戏弄我,可算是目无王法。”说着已走入室内。玉鸾请母亲坐在自己床边上,亲自将薰笼向床前移得一移。卜书贞道:“咱先要审问这贱人为甚事咒着你?”玉鸾笑道:“母亲须得宽恕她,孩儿适才确是出了神,不怪她大惊小怪,孩儿却有一件心事,要禀明母亲。”

  卜书贞将头一扭,脸上很露着不悦颜色,说:“你生在咱这样人家,也要算是称心满意了,怎么还会有着心事,你要仔细些,不要五花肠子六花心似的。大凡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别的没有不好,只是这一颗心会滴溜溜的。今日想这件事,明日想那件事,随着自己性子做去,不顾是非,不惜名誉。老实说,你若生在别人家呢,算是你的造化。你既然给我做了儿子,怕不能容你猖獗。你有什么心事,你说给咱听。”说毕,便有丫头递了一钟茶来,自家端在手里,更不言语。玉鸾心里一想,说:“这可糟了蛋了。”看母亲这样光景,这件事如何说得下去,倒反有些迟疑起来。卜书贞见他忽不开口,不由哈哈大笑说:“可是不出咱所料,咱猜准你的心事,断乎不敢禀咱,料想你有什么好事说出来呢,你自家斟酌,万不能说的话,可不许引你母亲生气,莫道责罚不得你。”

  玉鸾此际万分为难,然而主意已定,却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不顾吉凶祸福,转侃侃将昨晚如何同云麟叙谈,云麟如何说出心事,自家如何与他商酌,如何决意将淑仪嫁给他,下月廿四喜期,便让他婚娶,只是表母舅那边还须得请母亲去说一说。卜书贞听他说一句,点一点头,也不搅扰他的话,一直等他说完,忽的沉着脸道:“你这些主意,可是真的?”

  玉鸾答道:“母亲面前,如何敢有半字虚妄。”卜书贞将手向床一拍,说:“孩儿你这件事做得很好,咱愿成全你这意思。至于伍宅那边,等咱拚着这副面皮替你去说,咱那里会知道云相公同仪姑娘,早有成约呢。咱们姑太太一声儿也不曾提过,老实些说,像咱家这般有钱有势,谁也不想赶着咱这边做亲。可怜云家相公,苦苦的读书还不曾有个进步,高门大户呢,也未必肯给他,低三下四呢,他又未必屈意俯就,难得仪姑娘同他又是亲戚,又是从小儿在一处的,白白的被咱家拆散开来,良心上也讲不过去。你不看他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一齐赶着出世,这便是天老爷有意替他们安排好了,咱们如何敢逆天。”

  玉鸾此时那里猜得到他的母亲不责备他,居然允着成全他的意思,不禁感激到十分,转滚滚的流下泪来。卜书贞笑道:“怎么?你又好好哭了,你敢是还舍不得,又懊悔起来?好儿子,你年纪轻,不曾领略到儿女的情事,等咱来告诉你。咱记得从小儿在家里做女儿的时候,你的外祖母,一般请着先生在家教咱姊妹们读书。咱的先生将他一个儿子,也带在身边,年纪同咱差不多,约莫都有十三四岁,生得怪可爱的,咱同他最亲热,同坐在一张书桌上,除得读书写字,便交头接耳,絮絮的谈个不了。也不知那里来的这些舌头嚼,咱后来爱他不过,背地里便同他讲,要嫁给他。他也爱咱,便答应娶咱。好笑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还写了一张婚帖。后来咱将这意思告诉你外祖母,外祖母是个规矩不过的,听着气得半死,重重的责罚了咱一顿,不许咱到书房,又将先生辞去了。其时咱魂梦儿都是想他,几次寻死觅活的闹,好容易过了一年半截,才淡下来了。后来嫁着你父亲,咱心里总还忘不了他,那时还逼着你父亲将他访出来,亲替他捐了一个试用巡检。如今闻得他也积蓄起些宦囊来了,这便是你母亲从小儿的历史。你想咱同他还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尚且这般爱恋,况乎云相公同仪姑娘呢。”

  玉鸾见母亲误会他哭的意思,反说出这些话,觉得有些惭愧,但点点头催着母亲进内室去,恐怕受了凉,等天色晴霁,母亲好向伍家说明此事罢。谁知那雪一直下了七八天,接接连连化冻化雪,卜书贞也懒得出门。其时业已交到十月初旬,玉鸾深恐延挨下去,愈难收拾。趁这一天天气半晴,便催着母亲前去。卜书贞答应了,出去之后,玉鸾心地十分畅快,觉得此事做得光明磊落,不失为英雄作用。等到黄昏时分,见母亲乘着轿子依然回来,自己怀着一个鬼胎,究竟不知这事若何结局,自己便立在廊下伺候。只见他母亲下了轿,面色铁青,不似平时样儿,心中先跳了两跳,一直等卜书贞坐定,再也忍不住了,便开口问道:“母亲,今日到伍家那里,想已将那件事议妥了。”

  卜书贞恨道:“那里会妥呢。我刚才说得一二句,大嫂子还不怎样,我们那姑太太到急起来了,说什么婚姻大事,怎么这般儿戏,说要就要,说不要,还轻轻的当着礼物去送人。姑太太也罢了,偏生那个姓朱的这坏蹄子,格外挑剔得利害,还按着书本儿说了许多话,什么夫也妇也的,闹个不了。咱是气不过,跳上轿就走。儿呀,这件事若还任意做去,怕还有些棘手罢。”玉鸾听到此处,默默无言。又过了几日,卜书贞正坐在房里,猛然有家人禀报进来说:“了不得,少爷在天宁寺里削了头发,做着和尚了。”卜书贞大惊,失声长叹道:“咱早知道有这步田地。”欲知后事,且阅下文。